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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阴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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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回到这里了……”
      说这话的,是顾惜朝。
      人不是以前的人,景不是以前的景,就连这大漠的风沙也不是以前的风沙。
      “那位客官的杜鹃醉鱼!来咯——”由远及近的吆喝声拖了长串,嗓音掺杂了边荒特有的粗犷壮烈。
      冷峻眉峰挑起一个桀骜的高度,那双眼睛审视着这坐落于疆土边境的名唤旗亭的小小酒肆。双眼一如少年人的凌厉,却又含了岁月侵蚀下的隐忍,寥落。
      拥有这双眼睛的主人其实很年轻,年轻得即使风沙摧面依然笑颜粲粲;他又很老,老得一颗肉心再也承载不了任何感动,于是所剩无几的,便徒有淡然而已。
      北风刮来,拖曳了一片青色——在这茫茫荒原中极其珍贵的青色。

      画面也许就该在此定格成永恒。因为接下来,任谁都无法操控命运的手。因为任谁都可以看到熟悉的款款青衫负荷着怎样的沉重。
      千里追杀,原是你逃我追,最后终于明白,被霹雳堂堂主雷卷一击受伤倒下以后,大侠那一句话是对的。
      是你,在逃!
      半新不旧的《七略》被丢进怀中。大侠怒视着顾惜朝,顾惜朝却没有看他的脸。从堂前拜香走到如今这一步,所有假装的情义被现实撕破,再多看一眼又怎样?对方愤怒的语调早已揭示他此刻的表情。
      只是顾惜朝没见到的是,戚少商掩盖在仇恨之下的痛惜。他也许还是忘不了那一夜琴剑相和的酣畅,知音,知音,就为这两字,抛却了身前名,身后利,拖累了整座寨子,平添了无数亡魂……
      江湖本就充满刀光剑影和血腥屠杀,自从大侠踏足江湖,他已有了这般觉悟。然而纵然梦回千万遍也绝料不到,带来这场腥风血雨的,来自于他的一次引狼入室,来自于一介书生,来自于一个看似书生实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修罗!
      几个月,漫漫追杀之路,修罗过处,寸草不生。仇恨,已经无法用言语描述,伤痛,已无法以轮回弥补。鱼池子那一剑,戚少商轻易就可结果了顾惜朝的卿卿性命。但那把架在书生脖子上的逆水寒,迟迟也没有落下。
      “你会后悔的。”顾惜朝在心里默默言道。他抬起澄澈的两眼无畏地凝视对方。他在赌,赌那个拿道义当令箭的所谓大侠断不会真下杀手。他这一生都在赌,每一次赌注都是异乎寻常得巨大。顾惜朝,这把天看得比眼低的狂妄小人,总是使用近乎残酷的方式接近他的渴望,不惜伤害了自身。
      果然,他赌对了,赌赢了。
      戚少商是个傻子,不折不扣。当时的顾惜朝如此认定。毫无怀疑地认定。
      那段千里追杀的日子里,顾惜朝便将那本无人肯要的《七略》贴身藏着。有时静下心来,很难想象当时戚少商是怀着怎样的耐性将那一页页破碎的纸片修复得完好如初。
      但无论多巧的手工,粘贴过后仍会留下斑斑痕迹,手指抚过的粗糙,历久鲜明。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一直留恋着旗亭酒肆,留恋那一晚尽情宣泄在琴音中的欢愉。
      顾惜朝啊顾惜朝,原来你也是个傻子……不,晚晴说过,我是疯子。

      晚晴……这个名字似乎已分外遥远,远在天边,那个清婉的身影只在远离人界的辽远时空,对他颔首莞尔,启唇欲诉,这样触手难及的距离令顾惜朝红了眼眶。扶着麻木的伤腿,书生迈开艰涩的步伐朝余晖下的旗亭一点点靠近。
      画面不会定格。只要这世界还存在一天,时间便不会对任何事物手下留情。所以很多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犟牛般向时间证明他们的存在。
      顾惜朝亦不例外。他把自己比作雏鹰,时刻扇动自己羽翼渐丰的刀翅,差一些就能青云直上。晚晴,你知道吗,今日羞作攀附,明朝得势成龙,绝非我一时的信口雌黄。这个不公的天下,逼迫着我去争取去掠夺;本属于我和不属于的我的,都要抢过来!
      最终却是那皇城当空一剑劈碎了他的野心,他的骄傲。出卖情义非但没有换来富贵荣华,上天甚至将他在这世上唯一挚爱的女子带走——最不该辜负的人,终究辜负。

      酒肆的格局并无多大变化。顾惜朝举目眺望那屋高亭,简陋的茅草堆压着顶,陈旧的桌凳静静伫立在昏黄的斜阳下,恍似融入进变幻莫测的光线中。桌边空无一人,因为那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的位子。在那场追杀中,酒肆原来的掌柜高鸡血受到牵连死了,这规矩倒是传了下来。
      当天,青袍书生就是踩着那一段摇摇晃晃的木梯子拾级而上,他听见戚大侠身旁的宝剑嗡鸣示警,而那个大侠毫无戒心,也许是出于草莽英雄天生具备的自来熟,他说出了一句至今令顾惜朝啼笑皆非的搭讪:
      “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客官,小店简陋,还请将就着……”小二客套的赔笑声时断时续,顾惜朝忽然不想打破这一份乱世安宁,慢慢背过身去,额手簇眉。
      顾惜朝,你为何要在此刻回想这些虚无飘渺的过往?曾经逆天而行神佛难阻的鹫鹰,几时也学会了追思回忆?

      戚少商若在此刻遇到顾惜朝,他沧桑的眉眼间会浮现怎样的表情?恨,痛,悲,或者什么表情都不见,直接拔剑给对方致命的一招。一了百了,死也死个痛快。顾惜朝不怕死,怕的就是不死不活撑着,连自己都分不清纠缠住自己的是什么。
      戚少商不是那游乐江湖的陆小凤,可以笑看浮云一世潇洒风流,身无血仇,独来独往,周围却不缺肯为他两肋插刀的江湖朋友。嫁人当嫁戚少商,但自从少年相识的红颜知己在年年岁岁空等的消磨中老去了青春,一往情深付诸东流,他就已不配这句褒扬。陆小凤的神话永远完美,而戚少商就算拼尽余生,也永远无法将那几个月的千里仇杀从记忆中抹去。
      两方天地两种人,似乎命运钦定了一道分水岭。
      假如戚少商可以和顾惜朝平和相处,会是怎生一幅景象呢?或许会在某个雨夜,潮湿的天气唤醒了顾惜朝旧伤的痛楚,尤其是左腿那里的伤。他不会忘记多年前,在金銮殿,他的佩剑被当头砍断的刹那,那颗意料之外的熊牙咬入筋脉的感觉,任何言语都难以形容那一刻撕心裂肺。痛得不仅仅是肉眼可见的伤口,被斩断的,更不仅仅是一把三尺青锋!
      戚少商知道顾惜朝的风湿痛又犯了。他扶着顾惜朝靠床榻坐下,看对方伸出两手揉着左腿,轻声道:“听说桃红饮可治风湿,不如哪天配制一味试试看?”
      “何必费那心思。”顾惜朝却是淡淡回绝,“若能完全治好早就好了。况且这并非一般的风湿病,经年累月……也便是这样了。”
      听了这话戚少商再不多言,拉过那伤腿放在榻上按摩起来。很仔细,很认真。顾惜朝注视着那双粗糙的拿惯了剑的手掌,莫名地就重温了一遍年少轻狂时为追名逐利而卷入的血雨腥风。
      其实戚少商也记得当年两人那一战,没有惊心动魄的桥段,没有昏天暗地的生死。只一剑,正义便战胜了邪恶。戚少商有时会想,既然早知一切可以结束得如此简单,是否从最初他就不该逃?
      谁也没有忘记,谁也不曾提起。这是最好的结局吗?这般画面,不知究竟属于谁的想象。顾惜朝却已转了身,将那间小小的酒肆留在背后。书册的补痕不可能消失,人心又何尝不是?
      夕阳的把地上身影拉得老长。身影那一头,有人埋首闷饮,“酒还是这个味儿……”

      酒未喝干,人已翩然离开了酒肆。飞身追上前面藏青色的人影,一声清啸,长剑脱鞘而出,直指对方背心。
      “什么时候顾公子也学会逃避了呢?”
      顾惜朝听到这个声音猛然回头,诧异道:“你……怎么是你?”
      来者是谁?一袭白衣款款,束起的发髻随风飞扬。他紧紧盯着顾惜朝,神情似笑非笑,于是那嘴边的酒窝随之若隐若现。明亮的双眼里却糅合了太多情感,纷错交杂。他是戚少商。
      他是戚少商!
      “你居然……”顾惜朝怎么也没料到昔日的戚少商变成了这副模样。那个土匪头子般的大侠改头换面,竟然添了许多俊逸风采,而自己,却提前老了,衰了。手下败将,活该落得如此?
      “江湖中人个个都交口称赞九现神龙戚少商的丰功伟绩,可是有谁认得出现在的戚少商?”所以,他才能平静得在旗亭酒肆品着炮打灯,而顾惜朝,也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但他却看到那人痴迷地凝望那处高高的酒亭子,望了很久。
      世事如尘,难道在经历了那么多坎坷之后,还会有人和自己一样怀旧消遣吗?这个人,偏偏是他。
      “你想怎样?”恢复了常态的顾惜朝漫不经心瞥了瞥大侠手中的剑。不是逆水寒,是另一把普通的长剑。
      “杀你。”戚少商慢吞吞吐出两个字,剑气随之隐隐荡了开来。
      “好,我等你来杀。”衰落的脸色突然展开几分生气,久违的光芒辉映着瞳孔,似利刃穿透了空气。“不过,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大当家!”
      不会就此认输,一蹶不振。戚少商,我不会教你看了笑话,不会!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吧……”戚少商喃喃自语。
      晚晴说过,你是疯子。也罢,你要疯,我便陪你一起疯。说不定,真正的疯子,他自己反而后知后觉……
      忽然一声长鸣划破天际。戚少商循声抬头,顾惜朝亦不由向天空投去一眼。大漠高空处,一只苍鹰拍打着西风疏云,从头掠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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