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远飏

作者:七十榆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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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陸


      6.

      酒会后的第二日,当大多数士兵都拖着宿醉之后懒洋洋的身体来到队列训练场的时候,意外看到了早早站在那里的白兰上校。他看起来至少在那站了十来分钟,因此看向他们的眼神带着极强的威慑和不满——这是他那一脸显然的笑意也依然没法隐藏的事实。

      上校不爽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最近紧张的边境局势,还是不要惹到他的好。
      到场的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小心翼翼地这样想着。

      这种高端的不满变得越来越明显是几分钟之后的事,例行的报数完成后,白兰发现队伍里少了个人,脸色马上就臭得可以。值得一提的是,排尾那个一头红发的小个子喊出缺一的时候声音还特别大,一颗勇于赴死的赤胆忠心折服了在场所有的人。当然,这回就连白兰也有点意外,所以在听到他的回答后格外留意了一下他脸上的大片雀斑。然后士兵们听到白兰问,缺席的是谁?

      “报告长官,六道骸告了病假。”

      接下来,士兵们看到白兰的脸上浮出了一点不太明显的惊讶,但很快它们变成了一种意料之中的了然。这份了然让他们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队列缺席的人只能是六道骸,否则事情就该乱套了。

      “原因呢。”

      “他说是酒喝多了引发的胃痛,好像发作得比较严重,现在还没从床上爬起来。”

      白兰这次倒是毫不掩饰他的意外,他偏了偏脑袋,难得正经地思考了一会,最后决定把上午的训练交给副官来全权负责。

      “今天心情好,我就勉为其难去看看他好了。”

      潇洒地留下这句话,白兰大步一迈离开了训练场。

      当然,上面发生的这些事,都是同舍的士兵训练结束后转告给六道骸的。在说到白兰那一脸的了然于胸时,六道骸一口刚灌到嗓子眼的白开水就差点全部喷了出来。

      “……我就猜到是那家伙。”
      六道骸一掌击在床板上。
      “说什么‘了然’,那是他老早就盼着我快生病快生病,我哪天真生了病他就哪天美梦成真。”

      听六道骸这么一说传话的士兵完全傻了眼,一向还算是冷静有礼的舍友突然的失态让他有点找不着北,另一方面,他对于眼前这个病号和白兰上校打什么时候起结下了这么一大桩梁子也一无所知。当然,这份敢于挑战和批判上级的勇气更加不是他所具备的。

      “虽然你说的大概有点道理,不过我觉得白兰上校对下属已经非常够意思了。”传话的士兵看了看六道骸身边的药盒,试图稳定对方的情绪,“这些药不就是他给你拿来的吗。”

      “……你说那个啊。”六道骸好像极不情愿被提起这件事,显得非常不耐烦“啊,当然嘛,说到底他也是个医生,心里想着我有多该死,一旦要付诸在行动上还是有点困难啦。”

      对于六道骸来说,患病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只有死掉的人眼前才能真正落个清净,但疾病加身的病患就只能一边被生理的疼痛折磨,一边被人当成弱者,忍受心理上的折磨。

      而今天的上午的六道骸就是这样一个饱受折磨的倒霉蛋,特别是在折磨他的人是白兰•杰索的情况下,今天对于他而言就彻底变成了糟得不能再糟的一天。

      “骸君原来这么弱啊,明明没喝多少酒就中途离开了,结果还能病成这样?”

      这是白兰见到病号先生的开场白,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人已经在新兵宿舍的门口站了十来分钟。他一直在那远远打量着整个人被蒙在被子下边的六道骸,直到听到对方“你看够没有”的暴喝才慢悠悠走进门来。

      “我其实挺好奇的……骸君像这样整个人都缩在里边,究竟是怎样发现了我?”

      ……当然是因为原本是半坐在床上,看到你来了才把整个人藏到被子里去了啊!

      六道骸捂住肚子,愤愤地想,这话太丢人了,绝对不能说。

      “乱猜的。”

      “诶,这样啊。”

      像这种用来遮遮掩掩一听就明白的借口,听白兰的语气却是一副全然相信了的样子。没看出来这家伙装傻有一套,六道骸在心里骂。反正他的脸埋在白兰看不到的地方,所以做出多狰狞的表情来骂他也不用担心后果,这让他心下大爽。

      白兰在六道骸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骸君还是说实话吧,以我好歹穿了这么多年白大褂的经验,只是那种程度的酒精绝不可能引发酒精性胃病。”

      “当然不止…酒会上的那种程度。”

      被子里原本悉悉索索的声响停了半晌,才听到六道骸极不情愿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虽然被你这家伙毁了心情,但总觉得酒会之夜不喝酒就好像错过了什么一样,所以回到这里以后又喝了一点自己带来的酒。”

      六道骸说着想要起身去拿酒瓶,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裹在被子里,动作就停了下来。

      白兰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想想对方在里头憋得也不容易,就破天荒地给六道骸找了台阶下,
      “骸君还是从被子里出来吧,我是不会笑话你的哟。”

      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一下,用那种恍然大悟的语气作上了补充,
      “嘛嘛……我知道了,一定是病成了不能见人的样子才不愿意叫我看见的吧。”他的眼睛弯起来,摆出一个愉快极了的笑脸,“让你费心了,骸君总是想得这么周到呢。”

      “……你说谁不能见人?”
      意识到对方正在使的是一手激将法时,六道骸已经因为过于激动从床上站了起来。对面这个家伙总是非常擅长让他炸毛,并且一炸一个准,失手的情况极少。

      试图挽回刚才的失态,六道骸换用了一个自以为很潇洒的手势,比着对面白兰的脸。
      “前提是……如果你这家伙也能算作正常人的话。”

      不过这个潇洒的姿势算是徒劳无功,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的气势早在那应激的举动中弱掉了一大截。六道骸假装看不见白兰满脸越来越打眼的笑意,在床头柜里翻出来几个酒瓶,并把它们在白兰的面前一字排开。

      “蓝柑香酒吗?”白兰露出稍微正经一点的表情,打量了半天显得有点迟疑,“我的常识里边这种低度的酒可都是用来调鸡尾酒的,虽说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酒鬼,可是单独喝这种玩意的人真的很少。”

      “算你运气好,叫你正好见到一个。”
      六道骸说着话,捂着发作的病灶缩回到了被子里。

      而白兰明显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他追问了一句,
      “有原因吗?”

      意识到白兰关于这个话题不寻常的兴趣,六道骸本能地有些戒备。他有意看了白兰一眼,又看了看那个已经空掉的瓶子。

      “没有特别的原因,硬要说的话大概是习惯……不,那倒也谈不上。”
      话说到这里六道骸却突然结舌,一个不自然的扭头动作后,他重新开口道,

      “总之以前都很少有伤到胃的情况出现,昨天确实是一没留神多喝了一点。”

      而此时的白兰看上去还在认真地想着些什么,眼神一直落在一个定点上没动。

      六道骸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把酒瓶收了回去,乒乒乓乓地弄出了很大的动静。
      “比起在我这里这么空闲地发呆,白兰长官不觉得有更多有意义的事可以做吗?”背对着白兰,六道骸面朝着床板躺下来,开始下达逐客令,

      “有些东西的存在是不利于病号康复的,作为医生的您应该最清楚。”

      “……啊呀,只是偶尔开个小差骸君就变得这么凶巴巴的。”

      差不多在听到六道骸有意扬高起来的声音和突然疏远的称呼时,白兰就已经回过神来。这一次,例行的挖苦后还算得上敬业的白兰医生终于开始忙他的正事了。

      “要吃的药我都写在这里了。”他把塑料袋里的药依次摆上了桌子。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纸和笔,把对应的用药原则写了下来。

      “接下来写在这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医嘱,骸君要老实一点听从才行。”
      他这样说着,也没管六道骸是不是露出了完全不想听的表情,刷刷的书写声自笔下传开来。

      这时候六道骸正俯在床板上,左手压在腹部隐隐作痛的的地方,这个姿势使他稍一抬眼就能看见桌前写字的白兰。这回算是六道骸难得仔细地看着他,和那天在路上远远望见的白兰不同,现在他近在眼前,太阳正对着他的面部,整个人就罩在这黄闷闷的日光里。这日光使他突然拥有了金彩般的脸色,耀眼非常。他握着笔的手,下颌,被阳光糊掉的睫毛,都在薄薄的处方纸上投下小块阴影,这一明一暗呼应着,使得他每个细微的动作,都在六道骸的眼中变得盛大而生动。

      六道骸看着看着,就想,他眼前这人,好像也不总是个多么丑恶的家伙啊。

      白兰的动作很快,他在完成那张处方单后,马上就拆了一包止痛药,意思是给六道骸做示范。

      不过他在习惯性地给病号递去胶囊和水时,似乎忘了这个喂药的动作并不适用于眼前这个死要面子的腹痛患者。

      果然,六道骸用手臂把他的好意挡得老远,根本不让他近身。
      “你坐下……我自己来。”

      “……”
      他看着六道骸用一种应付完事的态度解决了这颗胶囊,然后问他,下一步做什么。

      “止痛药可以暂时抑止住疼痛,骸君趁现在好好休息就可以了,昨天晚上大概因为胃痛根本没有睡觉吧。”
      被一语命中失眠状况的六道骸难得听从了白兰的话。只是他刚在床上合眼躺下来,白兰起身弄出的动静和准备离开的脚步声就传到他耳朵里来。

      “那个……等等。”

      在说出这句话之后的几秒钟内六道骸的大脑出现了空白,这个请求完全出于本能,是无意识向对方袒露的心声,等他本人意识到的时候却不知道该怎样用惯常的话来圆场了。

      ——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这是此刻病号先生最大的愿望,但他想,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

      然而在洞察人想法这一点上,白兰简直快要修炼成精了,下一秒六道骸看到他转过头来,还是那张笑眯眯的脸。
      “了解了,原来骸君舍不得我走啊。”

      舍不得才有鬼啊。

      六道骸刚准备像以往一样发言声辩,却发现全身没劲,有点开不了口。

      不过这回他没挣扎多久就放弃了,他想那就偶尔做个善人,让这家伙自得一下。

      他正这样想着,发觉放在床侧的左手被人握住了。六道骸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就看见白兰坐在床旁边,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睡吧。”他听见他说,并将他的左手握得更加紧,露出一个让他觉得稍微有点安心的笑。

      此时此刻的六道骸确实也再没精力做出抵抗,困意已经快要吞没他了。白兰的声音果真像是魔法,在药物和心理的双重作用下,被白兰紧握着左手的六道骸,终于顺利地睡着了。

      ——而那双被阳光透入,一览尽底的紫色眼睛,便是六道骸在合眼前所见的,稍微……让他有点感动的风景。

      「我忆起你,就想到了光明。」①

      注:①出自《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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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章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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