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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致西风》
致西风 (《各自远飏》番外)
白骸
文/七十榆耳
我并不知道如何称呼这个村庄。这里总是天晴,从来没有大雨滂沱,但云层下面总刮风。风里没有海水沙砾,没有血和锈,就算吹到了你面前也永远像面粉一样厚实干燥。这感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它们大概是从花间一座大磨坊那儿一鼓作气吹来的。
你真的不能怪我突然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揣测。那家磨坊我是刚才去过的,这些都是真有其事。我从红漆门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袋面粉,二十二磅,相当于五颗西佩利手榴弹——对不起,这不是什么恰当的比喻。在这里提战争是要被责罚的,这一点你必须明白。就像我还没摘下那杆半自动步枪,浑身战意未消之时,我带着万念俱灰的躯壳和机械跳动的心脏闯入这里,然后很快被村口守夜的壮汉驱逐出去的理由一样。与战相关联的玩意儿从不属于这里,那个有着结实肌肉的男人正是这样告诫我的。他说,好家伙,脱掉你战士的外衣,或者滚出去。
我用没有流血的一只眼瞪着他,拥有这种绝佳体格的人居然不参战,这里或许真是个被战火遗忘的地方,所以我相信了他。我以一个曾经被欺骗的,被打败的,现在又被剥夺了身份的失意者(我那时已经没资本自称是战士了)的身份——加入了他们,这便是那以后的故事。
关于这一点——事实上,一直到现在,每当我早上瞧着玻璃里头的镜像,依然觉得我眼下能和这方安乐的土地和谐相处,是件太不可思议的事。当然,你要是来到这里,也会这样想的。
走在交通要道上还有空胡思乱想的人是真的会倒霉。有一队小孩正在田埂周围大摆追逐战,为首一个赤条条的跑得飞快,但他只顾得意地向后看,发出咿咿呀呀的尖叫,后果就是跟正在走神的我撞得正着,马上原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我并没有摔倒,但是面粉袋在这撞击中给弄破了。我现在认出摔倒那个男孩是我认识的一个的小信使,他们一家祖祖辈辈都在干着送信这活。于是,赶在他哇啦一声哭出来以前,我用口袋里摸出来的东西飞快地塞住了他的嘴。
别紧张,不是抹布臭袜子一类的玩意。虽然要是眼下条件允许,我会更倾向于这样做的。
“噢啦——棉花糖!”
跌倒在地的家伙脸上前一秒还层层迭迭的乌云刷拉拉就没了影,可是下一秒他就抓着这袋宝贝急急忙忙地踏上了捍卫零嘴的逃亡之路。这一切只能怪刚刚他那声实在喊得太大,原本被他甩在身后的同伴此刻全部向他看过来,然后虎视眈眈地朝着他追上去了。
那么现在的时间,就留给我来缅怀一下被浪费的二十二磅面粉吧。
我把目光转回到脚下的地面,这里散落着部分小麦的尸骸,还有一部分洒在我的裤腿和男孩的头顶上。这座村庄里的原住民都是红种人,因此,面粉洒在他的头上时,像极了抹上美味糖霜的巧克力蛋糕。
啊啊,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要嘲笑他的意思。可是你看,你不能阻止我这样想,因为甜食,真的是很可爱。
——是不是扯远了?对不起啦。
现在,山坡东侧的彩色旗杆周围还有人在劳作,太阳还没有落下去,天黑以前足够我再去一次花田那边的磨坊。况且,报销的那袋我并没有花一分钱,是磨坊主人拿来当做问诊费的。他认为钞票换来换去太麻烦,来点实质性的会方便很多。
对了,关于这一点你或许还不知道,现在我是这里的一个医生。
重操旧业是吗——确实,这样说也没错。事实上,如果说过去还是两头兼顾,现在的我已经是专职啦。很早就有人告诫我,这里并不是大慈善家的收容所,我要是不劳而获,也必然没法在这里呆下去。可是,付出血汗去做的事,却未必能有千分之一的收获。我觉得,最能明白这个道理的应该是我,然后呢,然后大概就是你了吧。
不过,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生长了这二十多年,甚至还有过一段枪林弹雨里拼杀的经历,最后能想到的谋生方法却只有行医这一项而已。像这样踏上和初衷全然相悖的道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叫人很不甘心啊。
——又扯远了,还是说回医生的事。
在这里干医生的工作,其实是份再轻松不过的差事。至少在这个没有被战火波及的地方,不会成天有缺胳膊少腿的病患前赴后继地找上门来。而且因为不临海,也不会有无法根治的风湿病患怨声载道。基本上,除了一些难免的风寒感冒困扰,目前我还没有遇见什么驾驭不了的疑难杂症——当然啦,孕妇生产什么的我可是一窍不通,每到这种时候就只好拜托给隔壁的老夫人。不过这一点上你不能怪我修行不深,行军打仗的都是没法生产的男人,你不能指望我学了这个往后能在战场上派上什么用场。
这里的人生活方式真的非常健康,或许这正是不知道多久以前,我们两个都很向往的那一种。至少比那时在军队里动不动就要熬夜通宵,三餐也经常吃不全的你和我要健康得多了。
不过,我们真的有很久没见了,对于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我可真的是一头雾水啊。
……我真的没有因为对孕妇生产苦手而转移话题啦。
“啊哈居然是棉花糖先生,下午好啊。”
发出这句问候的是田埂尽头橄榄树下站着的一位女士,橄榄树后的房子是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当然,除了居家外还兼顾着救死扶伤的神圣职责。
其实要不是看到眼前的场景,我大概没法马上意识到已经在长长的走神中,回到了家门口的这件事吧。
我回头看向身后,那时落在我两条裤腿周围的面粉实在太多又磨得太细,在我走回来的这段路上沿途描下了一条细细长长的白线,它使我看起来简直像一只移动的巨型蜗牛一样滑稽——这使我大概能理解树下那位女士冲我笑得如此开心的原因了。
顺带介绍一下,这位开怀大笑的女士也住在我的隔壁,她其实正是我之前提到的那位,热心地帮我揽去接待生产孕妇工作的老夫人的女儿,同时也是名二十来岁健康而富有魅力的女性。
我也向她打招呼,说下午好。
而老夫人正是在听到我的声音后走出来的。跟你总是拐弯抹角不一样,这里的人讲话从来单刀直入,因此老夫人见到我的第一句话,说的便是结婚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她口中结婚的双方指的是她的女儿,以及,我。
有没有一点被吓到?
——嘛,不承认也没关系,你看到这里时会露出的可爱表情,我已经完全可以想象到了哦。
老夫人提出这个构想其实是很早的事了。在我最初在这里住下时,她们一家曾为我提供了非常多的帮助。而我自知虽然跟道德满分的圣人不沾边,但也知道我现在能安然无事地在这里生活下去,有很大一部分是她们的功劳。
尼古拉斯登台后仍对我这个逃过一劫的昔日首号目标念念不忘,这一点是我完全没想到的,不知道是不是也远在你的意料之外。不过,我大概能明白这种眼中钉肉中刺的存在,对于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来说是多么令人担忧得发狂。所以他这样费劲心思动用大股人力物力,在国内和邻邦四处搜寻我下落的行为,也并不那么难以理解。所以很不幸,他的搜查部队曾经三次到访这个村庄,但幸运的是,这里所有人都默契地隐瞒了我存在的事实,他们甚至都没有人怀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被国家元首这样公开地大肆追捕。
虽然我早被战争磨炼成杀人放火都不需眨眼的怪物,但在看到被搜查队破坏得一片狼藉的村庄时,还是会有罪恶感的。而且我那时想的更多的是,无辜的人尚且如此,当时放了我一条活路而要负直接责任的你,肯定因为我吃了不少本没必要尝到的苦头吧。
真的是……对不起啊。
大概正是因为这样,在老夫人起初提出这个有些无理的要求时,我没有办法马上回绝她。可是我也没法答应她——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真没法答应她们。我说过了,她的女儿是名富有魅力的年轻女性,几乎在所有知情人看来,我都没有理由回绝。
——但是,你知道的。我不会答应。
我始终明白我应该感激她们,但绝不是以这种形式。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如此肯定这一点,但说不定,你会比我清楚得多吧。
您的女儿非常迷人,但实在对不起,这件事我恐怕还是不能接受。
我最终还是这样说出了口,事实上我早想这样做,但缺少一个契机,而现在是时候了。我看到老夫人果然有点失望,但她虽然觉得可惜,还是显示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年轻的女士倒与平常无异,其实要不是母亲操这些心,她原本根本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吧。
我向她们道别,然后走进屋子里去。
接近傍晚的时候,在村口站岗的那个壮实的男人却突然出现在我的诊所外。他砰砰啪啪地敲着门,一副紧急得不得了的样子。
我打开门,很快就从他口中得知在村口看到山下有穿尼古拉斯军服的人靠近的消息。
“动作很快也很轻,等我察觉到的时候居然已经到半山腰了。”他补充道。
我有点木然地听他这样说着话,却真觉得有点厌倦了。
这是第四次了。我想,足够了,能不能不要再有下一次。
“请赶快躲起来吧。”
他说着,看起来比我焦急得多。前三次搜查人员闯入的时候,我看到大家脸上也都是这样的表情。可是我厌倦了,你知道的,我其实是个一点耐心都没有的人。说真的,这种焦急的表情,我再不想在任何人的身上看到了。
“大家不希望失去你,”他最后说,“你要留在这里,棉花糖先生。”
他没有等到我的点头或者答应,我大概是朝他笑了一笑,然后说着谢谢,并且关上了门。
我的名字叫白兰•杰索,其实并不喜欢被叫做棉花糖先生。
这个称呼大概是因为常被人瞧见在吃棉花糖才传开来的,至于到底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清楚。这里其实并没有棉花糖,而在这之前也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说起来这个词还是我教会他们的,取的是意大利语里又长又绕的发音。后来我把它分给这里的小孩吃,很快使他们也变成狂热爱好者中的一员——是的,他们大都像之前那位小信使一样狂热。
问起他们这样叫我的原因时,多数人给出的答案是先生您和棉花糖一样,是我们中的新成员,而大家也像喜欢棉花糖一样喜欢您。
——他们往往在念这个单词时会显得非常辛苦,但全都乐此不疲。所以他们坚持称呼我棉花糖先生时,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其实我是真没有想到,我这么一个人,也会有受人欢迎的一天。
换作是你的话,一定也觉得很难想象吧。
不过,我接下来会做的事,说不定会更出乎你意料之外吧。
门外开始有骚动声,搜寻人员大概是已经进入村庄里边了。我听见有人高声疾呼我的名字,隔着砖墙和玻璃窗,大意都是叫我赶紧藏起来。我的房间里有一个地道,这是第二次搜查后大家自发挖掘的,可以保证我安全地到达山脚下——你看,这真是浩大的工程,但他们确实做到了。
可是我绕开了那块二十来英寸的活动木板,连附着在上面的灰尘都没有惊动。
——我已经说过,我是厌倦了。
这种捉迷藏的把戏我不知道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但是至少,直到尼古拉斯死前——我敢说,直到那以前,他都不会放弃这件事,他或许真具有某种异于常人的毅力与坚持。这一点从他与奥罗数十年的抗争上,已是体现得无比充足。
但是他也真是可恶。我好像很少这样评价一个人,但我得说,尼古拉斯真是可恶至极。他好像天生具有洞察人弱点的能力,而在利用弱点这方面上,他也完全技高一筹。我活得如同炼狱的这几年,全部拜他所赐。我不知道这煎熬开始的时候是多久之前了,或许是从那时开始的——你举枪来打我,但是一发都不中,可是这到底是多久之前的事呢。
大概人在浑浑噩噩生活的时候,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事吧。
至于你,偶尔我会想到你,在思考明天的水和面包之余。然后我发现,你根本比不上它们实际,也就再没这样做过。你该明白,我永远不会花时间在没意义的事上。
——这样说的话你会相信吗。
可是上面这段话,连我自己都骗不了,真不知道我如何能拿它来诓你。
我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是这里的人们草编的柔软鞋底,是硬邦邦的橡胶。朝着这边走来的是搜查队的人,我闭着眼睛能都能确定。这个漫长的修罗期一直过到刚才还没有结束,我想,但是幸好,马上就能结束了。因为只要门外的人推门进来,我就能举起右手旁边的这把手枪,笔直地朝着他们中为首那人的心脏扣下扳机。
不知道谁的手会比较快,但我有自信可以赶在对方之前下手。我一遍一遍地想,快来吧,我等着。
来人的脚步声逐渐清晰,这使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这回搜查队派出的,并不是之前那样的五人小分队。
但也没有更多——是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开门。”
门外的人这时发话了,但我没有动——你知道吗,我是没法动。我现在背对着门口,面对写字台,我的右手边已经摆好了手枪,子弹都上好了膛。可是有东西把我囚住了,迫使我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我听到那人讲话的声音,觉得血液正在结成一块一块的,脊柱上每一节骨头快要开裂了。我能向你发誓,我不是那种大敌当前的懦夫,但现在我一点儿也动不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可是我怎么响应呢。门外的人好像比我更加缺乏耐心,三声巨响后我听到门倒下了,天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办法办到的。这回那人站在我背后了,没有门的阻隔,就在我五步开外的地方。他站了一会,然后朝我说话了。
“……白兰……杰索?”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结果马上就是一步踉跄。
你知道吗,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简直平静极了,连呼吸都又低又沉,简直像是在熟睡。但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同声音和鼻息,全都乱了。
“我是。”
我回答了他。但我没有转过身去,也没有离开写字台。现在的形势空前危急,我从来没有被搜查队员正面撞见过,何况是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我现在应该拿起枪来,才能赶在对方下手前干掉他。但是,枪,枪在哪里。明明就应该放在右手边,可是不见了。我弯下腰去找,掉在地上了吗,不,没有,哪里都没有,是真的不见了。
“别找了。”
对方又说话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我身边来。尽管背对着,我还是能用余光注意到那个找了半天的东西,此刻正躺在他手里。
“想用它自杀?别作梦了。”
身后传来对方咬牙切齿的声音,这次离得这么近,我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
“不是自杀,是用来给你的脑袋开洞的。”
我终于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这对此刻的我来说真是振奋人心消息。
我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没有回过头,但能感觉后背都要被瞪穿了。
“听起来不赖,但我猜你大概……做不到吧。”
他一会儿后说,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这么笃定。
“我找到你了。”
他又说,尾音像哭又像笑。
我的脖子伸得挺直,此刻仿佛真有人在我胸腔里一拳一拳地擂鼓。心脏收缩得又深又痛,好像马上就要在胸口上开出一个洞来。你不明白——人生没有一刻像现在,我如此强烈地想要转身过去,那个我不知道有多久,不知道是在多久之前最后相见的人,我此刻是多么急迫地想要看他出现在我面前。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又说不出话了,只好背对着他,冲着没有人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有点僵硬的笑脸。
而身后的人没有等到我的回答,突然稍退了一步,再开口的时候,也比刚才要镇定很多。
“编号IBX001通缉犯白兰•杰索。”
我一头雾水地应道。
“是……?”
“取消全部通缉行动,即日无罪释放。”
命令下得掷地有声
这回我终于控制不住转过身去,看到面前的军官举着一只对讲机,正用他颜色相异的漂亮眼睛笔直望向我,而他的军服前襟上那枚标榜着他在军中无人能撼动的崇高地位的硕大勋章,几乎要晃花了我向他看去的眼睛。
“白兰你这家伙还真是能逃,但是下一次,休想再让我找不到你。”
他放下手里的对讲机,一边说着气急败坏的话,一边好久不见的笑意却缓缓浮上脸来。
我移不开眼睛,这真是好久不见的笑脸了。他现在能难得坦诚的和我说这些话,却也真使我意外又惊喜。
“这种事,绝不会有下一次了。”
我又定定地瞧了他半晌,最后朝他眨眨眼,也露出愉快的表情。
你看,我曾经说过很多遍。有个人在不说话的时候,总是离我非常远。他一言不发看向我的眼神永远像是要将我抛在茫茫沧海的堤岸,然后像西风过境一样一声不响地离开。他走得太远,差不多把我们两个都要毁了。我没有什么可以留住他的办法,只能等他哪天自己找上我的门来,像现在这样,从黄昏燃尽的乌云那边,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来。可是这个时刻真是遥遥无期,我曾经无数次认为,穷极一生能重新等到西风过境的时刻,只能是在今天和明天的梦境里。
所以骸君,眼下,在这个美梦终于成真的时候。
——我可以放下正在写这封信的笔,去拥抱你吗?
(《致西风》全文完,共计616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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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T:
文艺青年样的白兰你好我不认识你=____=顺便,阿骸你今天好攻啊,感觉要逆CP了是怎么回事……总之我也不认识你了(被OOC折磨到死脸
跟本篇没有多大关系各同时种BUG有的番外一篇送上,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真的全部(重音)结束了,尽管严重烂尾,鉴于亲妈梦已圆,还请允许我高呼一声万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