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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
夏天最好的一点是不冷,黄昏最大的好处是不热。因此唯有在日头西斜的时刻,一度躲在“避难所”的先生小姐方才在大衢小巷,园林河畔,浮现出身影,好似唯有黑夜才能唤出田鼠与猫头鹰。然而,阿宝小姐却放弃了这份自由,索味地戳在窗前。莫非阿宝小姐的父母企图将她永久地圈在这高墙之内?不得而知,但阿宝小姐确已迎来了她的青春,她的花季。“暗香浮动月黄昏”——她,阿宝的魅力之大丝毫不亚于赫拉克勒斯或参孙的惊人体力,“香远益清”,她也难免于蜂围蝶阵的处境。
或许,阿宝小姐是为了躲避她的姿色所吸引来的渣滓与灰尘,才希冀凭借这漆红的高墙、金珠翠钻高高堆砌的府第来过滤掉世俗中那些笑里藏刀的糟粕吧。但这层厚厚的过滤网却也使得它所捍卫的汩汩清泉变作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敏感的阿宝小姐不可能对这份枯燥完全闭上眼睛,相反,她备受煎熬。
唉,温室大棚中的花蕾,雪域高原上的奇葩!你们果真令人羡慕吗?
“追求幸福吧!”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阿宝小姐不禁警惕起来,恰似鸟儿察觉到某条蛇已然越过了树干那道居高临下的天险,正潜伏在自己小巢附近的某个角落。无论那声音是否蕴藏着真理,是否是她枯燥生活的一道出路,是否可能是她人生的又一起点,只要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她就不能懈怠,必须拿出冷酷无情的绝对警惕。这种无意识的反射就如同被某条忧患味道极浓的基因锁定了一般,不可抗拒,也不能抗拒。
然而这紧张的氛围马上就消散了多半儿——前后左右上下均空无一人,唯有一只不知何时飞入的鹦鹉。阿宝小姐曾养过一只可以模仿人言语的八哥,所以并没有在这只会说人话的鸟面前失态。但她此时在对那只八哥的怀念中又夹杂进几丝疑虑、不安与好奇。
鹦鹉瞅见阿宝小姐依旧呆若木鸡地戳在那,又轻巧地跃上了窗棂,骄傲地张开双翅挺立在那儿,阿宝小姐面前。说时迟那时快,阿宝小姐将它一把攒在手里,打算用昔日栓八哥的小链子将它也永久封印在这层厚厚的滤网内。
“哎呦,姐姐别锁啊,我不是鹦鹉,我,孙子楚也!”这“鹦鹉”边挣扎边嚷嚷。
叮叮当当,那小链子滑落在了窗棂上,它的主人则六神无主地盯望着那只自称为“孙子楚”的鹦鹉。她的心里,翻江倒海:往事历历在目,直恰似钱塘江的回潮,冲刷着她的灵魂:
孙子楚这个家伙,听说来自南海那边,或许是珠海、南宁那一带的人吧。他一手长有枝指,在儒林中似乎挺有名。据说,他经常被朋友们捉弄,因为他既痴又呆。总之,他是个挺单纯的傻小子。
然而他的妻子很早就离开了他,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从此形影相吊,穷愁,但并不潦倒。
很突然地,他竟向爹爹提亲,而且是要娶我。我当时并不理解他,甚至不愿去了解他,只因对他的痴名有所耳闻,倒想一反我那不理不睬的态度,与他戏言:假若他除去自己在生理上与他人的迥异,我就与他结为良好——捉弄他一番。可是他竟然真地砍去了自己的枝指,差点昏死过去!
那时我的心好似一个打翻了的油盐铺,我惊愕、自责、悔恨、痛苦:你竟发神经似地开这种玩笑,这种趣味低俗的玩笑。你不是知道他很痴很呆吗?你又为何不计后果地戏弄他,与他的“朋友”沆瀣一气,为虎作伥!我很痛苦,因为我只能于事无补地悔恨、自责:你如何向孙子楚交代,如何向你的双亲交代?那句即使当真的戏言,也只是私定终身,而爹爹对贫穷的看法,我是知道的,而且我太怯懦以至于不敢将那件事挂齿!我只得要求孙子楚改掉他的痴性,而我同时清楚地知道那是他赖以生存的人格的基础。
邪恶真是一条巨蟒,当我落在它的手上时,无论是我那坐以待毙的妥协,还是惊慌失措的顽抗,所能招致的,只是愈来愈紧的束缚,如果我丧失了无畏而冷静的信仰与怀疑精神这双利器,我只能越陷越深。
我的青春曾给予我自信,令我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但它也不断地为我增添烦恼,同你,孙子楚,共度的这段经历最令我刻骨铭心。但我无法因此就否定我的青春,相反,我更愿意从我的青春中汲取我在这孤立的处境下难得的安慰。
清明节,我本应忘却,可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瞥见你愈加消瘦的身影,你的只有五根手指、打着绷带的手,以及你那复杂又痴痴的眼神,“杨柳岸晓风残月”,你的眼神虽然复杂,但它没有流露出丝毫仇恨、抑或鄙视。
也自那夜起,阿宝小姐在每场梦中都遇孙子楚邂逅,她的闺房俨然化为又一座牡丹亭。但纸包不住火,这件蹊跷的罗曼史不胫而走,“结庐在人境”的孙子楚平生第一次受到社会这把放大镜如此空前绝后的聚焦——靠编才子佳人婚恋剧本以在说不清是文化界还娱乐界的“界”混口饭者也不禁道貌岸然起来。然而孙子楚此时却早已奄奄一息,魂不附体。据照料他的勉强可以以亲戚的身份相称的人说,这症状恰也在那个清明节的晚上呈现出来。
孙家所聘请的巫师顿时恍然大悟,急忙在阿宝小姐的房中施法,擒回了那痴情的魂魄。
阿宝小姐的处境也颇为尴尬,亲人抛弃了她,朋友疏远了她,与她素昧平生的道德家及其信众们对她冷眼以待,面对这个社会她迷惘了。
然而当命运的毒箭手为她演奏一场弦乐独奏时,阿宝小姐并没有吐出“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的吟叹,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与其陷入彻底的怀疑主义,让自己被复仇女神美杜莎诅咒,毋宁先尝试一下脚底抹油的老办法——多包几层过滤纸。然而她想到的又是另外一件事:在有关佛教的传说中,有一位美女,天生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慕者倾城。然而,她有一个怪癖,她要所有倾慕者用他的一根指头换一夜共枕。阿宝小姐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便觉得这个女人心理变态,在女性的灵魂上对她极度排斥。然而她现在的所做作为,竟然与那个女人相似。她担忧、恐惧,在一个想法面前颤栗得不能呼吸——她永远得不到爱情,可及的顶多是情欲……
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虚弱。
她需要救赎,她渴望与孙子楚结合,虽然这世界已是人满为患,但此时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你愿意嫁给我么?”“鹦鹉”表白道。
“我们要如何结合呢?”阿宝小姐反问道。
突然,一道雷劈在阿宝小姐的躯壳上,在麻痹与痛苦中,灵魂得以释放。
那个黄昏,逃过,两只“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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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细致的环境、心理描写。且剖析了作者的意图,思考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