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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医
是夜,皇城无眠,许都之内,人心浮动。郭嘉藉口搜捕匈奴、并州刺客,竟率部曲在全城大肆抓捕疑犯、同谋。一时鸡飞狗跳、人头攒动。门外不断有随侍汇报进展,无非是缉拿了某某家的某某人,搜得异族文书、财帛可为罪证尔尔。漏网的刺客未能逮及,缉查自是不能停滞的。也不知道那些受到归咎、牵连之人,其中有多少是被无故嫁祸、栽赃的。而真正的刺客、马岱,此时正一脸萎靡地卧坐在郭嘉的对面,手里头还捏着一只快要见底的酒爵。他显然不甘为郭嘉利用,嘴角抽搐间烙满了忿色。不过郭嘉却是满面的淡然、悠闲,一边揽着我,一边饶有兴致地瞅着马岱、从容不迫地自杯里抿着佳酿,仿佛丝毫不曾介怀的模样儿。
“他也见过元才表兄?”郭嘉此言是对我而说的。
“当日在巴地接应高幹的,就是他和马氏的那位世子了。”我略一沉吟、轻声回道,面上却禁不住地泛上了几丝羞涩。马岱一直以为我乃高幹的侍妾,此刻见着我与郭嘉的姿态,定会心存疑虑罢?不过这些事大抵是瞒不过郭嘉的。见我开口,马岱欲言又止地瞥了我一眼。识趣地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马超有勇无谋,不过是一介匹夫罢了。”郭嘉说着目中无人地低笑了起来,手指不安分地拨玩着我的发梢,道,“看来真正为凉地马氏决策、交通之人,实则是他。”我撇了撇嘴,抽回了发辫,打断道:“怎么,难道你还想留下他不成?”
“不,我只是在想,纵他归还后,元才表兄定会和马氏重归旧好罢?”郭嘉慢慢将酒端到唇边,不顾我俩的惊愕、无声地嗤笑了一言,“到那时候,形势突变,必然又会有好戏等着上演了。只是不知袁熙和荀令君,这一回,会如何应对。”算计他人之时,他那深色的眼眸里总会现出奕奕的生机。映衬着杯中的倒影,令人寒意四升、心悸难捺。阴阳未定、谋画已起,像他这样的策士,当真叫人发自心底地感觉惧怕。
沉默了片刻,郭嘉忽然冲着我悠悠一笑,小声说道:“原本这一局,我是打算年内收官、撤子的。甚至连继任者,都早已敲定了。”
“那为何不……?”我茫然地反诘道,不知他所谓何事。
“大概是只因我还未身死,而是如约、活了下来,就是连元化兄,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郭嘉的笑颜里透着几许暖意、几分怅然,似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儿。但我又岂会不知他忍受病痛、医治时的那份苦楚?金煞攻身、仿若天谴,生不如死、其志难坚。受者往往未及膏盲,便自寻短见了。如他这般淡然、无谓,确是罕见。思念及此,我但觉胸口一热、情不自禁地红了眼圈,喜极而泣。
“我会治好你的,竭尽全力。”我信誓旦旦地蚊声言道,嗓音轻得连自个儿都快难以辨析了,但他落在我的身上的目光,却突然变得温柔似水、宛如煦阳。一瞬间,心头猛然涌上了一股炽烈的、似曾相识之感。仿佛这般的景象曾经深深地印刻在灵魂的深处,从未被我所遗忘——即使那掬水的手掌,如今早已变得残破不堪、枯朽成骨了。
“人各有命,天师毋需介怀。我只是突然寻到了、拼了命也想活下来的缘由罢了。”他说着避了我的眼眸、侧过头去。手却偷偷地覆在了我的腕上,久久不曾松懈。
就在此时,门外的随侍突然捎来了华佗的口信,说是邀我立时赶去,协力医疗在行刺中受了创伤的崔琰大人。看那情形,似是一副病势危急、独力难支的模样儿。我斜眼瞅了马岱一眼,他知趣地扬了扬手中的寸铁、冲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凭借月色烛火,我一眼便瞧见了其上莹莹渐绿,似有腥风微透,果然是敷了重毒。
“你也不知上头用的是什么毒?”我压低声音多问了一句。马岱犹豫了半晌,摇着头,道:“他们一路上随意寻了些西地的蛇毒、草毒什么的涂抹其上。完全没有方子、或解药。”我接过放在鼻下扇风一嗅,心中大沉,转手将寸铁还给了马岱。不出所料,这些胡人本就打算破釜沉舟,胡搅蛮缠。这般的使毒之法,短时之内肯定是无法调配出对症解药的。难怪就连医术精湛如斯的华佗也会感觉束手无策了。我整了整衣冠、站起了身,却听得郭嘉淡淡地问道:“你真要去么?”
“这是自然。”我头也不回地应道。郭嘉听罢也跟着站了起来,将一块漆黑名札推到了马岱的眼前,波澜不惊地说道:“天亮之后,可以借此出城。示之戌卫,断不会被阻。不过令君的人想必也正在到处找你。能不能逃出生天、归还马氏,就要看你自个儿的造化了。最后奉劝卿一言:天师的名头并非可用之物,若在荀令君面前随意提及只会适得其反、引火上身,还望卿好自为之。”郭嘉冷冷地说完这些,便随着我启了门户、踱出了正屋,将马岱一个人留在了里头。我转头回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副默然、不语的样子,涌到口边的言语不自觉地咽了回去。虽然交情不深,相处不久,但只此一别,怕是往后再也不会相见了。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踌躇了半晌、在郭嘉无言的敦促下快步跟着引路的随侍们前行了。纵使有伤在身,马岱也不该是个会令人忧心的角色罢?以他的心智、武力,加之郭嘉所予的名札,当是能安然脱身的。
一路上默然无语,只有凌乱的脚步声在耳畔回荡不已。手落在郭嘉的掌中,传递着一股淡淡的暖意和药味儿。不时能够感觉到他指尖微微的颤意,紊乱、无序,轻柔难辨,似是在强自隐忍着喉肺间的不适。我心底一凉,不觉忧从中起。
“这般的病症,何时伊始?”行至半道,我突然沉声询问。翻手间一把搭上了他的脉门,细细地碾触了起来。
“本当粉饰得很好,谁知究竟还是瞒不过我的天师。”他苦笑连连,不由分说地抽回了手腕、霸道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又一次将我整个儿揽入了怀中,“不过我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才是最为明了的。天师也不必太过挂心。”只要一提及病情,他每次都会这般推诿。我不禁摇了摇头,轻声问道:“那华先生有说些什么吗?”
“一盘未终,岂能轻易弃子?我可不想将这残局留诸后人。更何况,如今还有你在。”低声地嗤笑着,他并没有回应我的疑问。我刚欲追问,他却不分由说地用那冰凉的唇、覆上了我的口。前头引领的侍卫不曾觉察,只一会儿便与我俩拉开了距离。我慌忙将他推开,疾步跟上。心头却有莫名的不安兀自翻腾,顾首道:“有些事,何苦瞒我?”他沉吟许久,并未回应。只是怅然昂首、一笑了过。风轻云淡间,却深埋了一缕怆然、酸涩。不知何时,那羽黑鸦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肩头。稍稍侧头,便能瞧见利爪泛光、尖嘴若钩。我心头一疼,咬紧牙关不再回眸,径自加快了步伐。
崔琰的情形比我预期中的还要严重上许多。只见他横卧案上,面色铁青、脉搏阻滞,口吐白沫、瞳眸失色,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进门之时,华佗正用灸柱为其回阳。神阙、命门附近都敷上了一层厚厚的粗盐,几团艾绒捏成了锥状耸在姜片上,正径自冒着淡淡的烟热。白雾腾腾,艾香四溢。我一望便知,此处施灸并非疗治,乃是续气为用、强延寿命。没想到不及医疾、施救,崔琰就已徘徊在了生死关头、鬼门之前。看来这西地杂毒当真是不能小觑的。
“我已封了他几处大穴,令毒气一时无能侵入脏腑。本以为立刻行针流注,剖开创处将淤毒引出,当还能救。”华佗见我到来,抬起头、努了努嘴示意我着眼崔琰的脖颈、胳膊处。他不敢停下手中的活计儿,顿了顿便急急而道,说,“只是没想到崔大人体质羸弱如斯,竟受不住区区麻沸散的药力,这般下去恐怕要糟!”我皱了皱眉,持捻掀起白纱,细细打量起了那两处创口。虽皆入肉不深,又有华佗的金针为之镇穴、钳制,但是其中的毒气已然蔓延、青淤成片,隐隐着墨。若不得及时处置,怕当真是要回天无力了。我小心翼翼地探指在脓、痂处处轻轻碰触,但觉绵软如絮、血色不变,却了无了韧性。这是血肉坏死的征兆,我不禁心头一沉。
“这两刀伤及经络。是故施针麻穴,已不见效。若是就此刮骨祛毒,崔大人必定受不住这般非人之痛。但若听之任之,毒性深入五脏,则为时晚矣。情不得已之下,我才用了重药醉其心神,谁知他一触曼佗罗竟浑身抽搐,痉挛不止……唯今之计,便只能静待回阳之后,再做定夺了。不过这般拖延始终也不是个法子。”点燃了最后一根艾灸,华佗耷拉着肩膀,低声地述道。他那湛蓝色的眼里透着几分内疚、与疲倦,瞧向我时却突然溢出了几分莫名的热切,“不过我听说黄天一道中,有不少能夺人神智,但不伤元气的手腕儿。故而特地请了圣谕,获得特许,令人将小娘子请来一观。也不知是否能寻到法子,救回这位崔琰大人。”
我微微一怔,沉吟了片刻,突然抬头瞥向了郭嘉,凝眸之间神色忐忑、面露犹豫:黄天道术中虽有这般法门,却无一不是凶险至极、攸关难断的危式。万一不得救助,崔琰指不定会暴毙当场、陨命此地。郭嘉见状立时会意,他冲着我淡淡一笑,悠然不惊,低声笑道:“此时此刻,毋庸计较什么得失、成败了。天师尽管放手去救,若当真回天无术,那也是崔季珪自个儿气数已尽、司命所属,怨人不得。要知纵是天师,亦要循蹈天意的。”我闻言略略颔首,转向了华佗,慎重而道:“若是如此,太平道中的游魂一法,或可抵用。只是法术过后,能不能顺利回魂、清醒,就要看崔琰大人自个儿的造化了。毕竟,降鬼一道乃阴阳玄奥,非针石、药理之所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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