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一隅里（家教贝尔）

　　漫天大火。

　　比不上那一株默默盛开的火红花。

　　***

　　艾琳回了自己的水车屋，水车的声音很响，她难以入睡。

　　方才入夜，似乎天际还残有一丝橘红的余晖。那些相处碰触形成微风的暖湿气流，随着街道的方向，一直蔓延至无人知晓的远方，地平线是瑰丽的颜色，再近一些，是树木撒下的一片厚实阴影。干燥的空气四处徘徊，无处落脚。

　　对于上次的舞会她忘记了给菲利普先生摸酒回来，于是便与她不再联系的情况，艾琳决定找他谈一谈。

　　于是她从床上跃起，撒泼般的奋力推开门，之后又毫无礼节地撞开了菲利普家的木门。房间里氤氲着一股煤油味，桌上点起的油灯像是要衬托出屋外加速浓稠的黑夜，那油灯的光如此微弱，只能依稀看见有人睡在床榻上，他蜷着身子，将被褥裹紧。

　　“喂，菲利普。”艾琳走近了些，试图唤醒在床榻上睡得正香的菲利普。

　　地上散着各种园艺工具，没有像往常一样整理起来。

　　女孩见叫不醒她，撇了撇嘴，也就打消了【好好谈谈】的念头，准备转身离开。

　　菲利普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有些裂痕的白色墙壁，他听到女孩的脚步声即将踏出屋子。

　　“——我说，艾琳啊……”

　　他低声呼唤。

　　“什么啊，原来你醒着啊。”她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又转过身子。

　　那时候的她是如此天真，天真到几乎幼稚。

　　但是，十岁的你又比她好的到哪儿去呢？

　　“我辞了贵族家园艺的工作，从今以后，别再去那宅邸了。”菲利普始终保持着背对女孩的睡姿，仿佛是不想面对她似的。

　　她先是没有反映过来，不明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微蹙起了眉头。

　　“为什么。”艾琳问着，她的脑袋还算灵活，马上找出了什么缘由。

　　“虽然我也知道自己没什么规矩，但不至于严重到连累你被辞退的地步吧！”

　　“艾琳，是我自己辞职的。”菲利普以十分微小的声音说着，油灯的火烛在木桌上摇曳，照得墙壁上人影幢幢。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她呆愣般的站在门口，走进男子所平躺的床榻，站在他的背后，像是一个平常做错事的孩子般的垂下眼睑，“菲利普，这是为什么。”

　　被浓稠的不安扯进胸膛，一点点湮灭的花与梦。剥离心酸，本来的面貌却倏然远去。

　　“艾琳，贵族的生活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只是平凡的普通人，这你应该也明白。”菲利普有一头麦穗颜色的卷发，他在烈阳下弯腰拾掇花木的情形总那么漂亮。一瞬间又一瞬间所堆砌的黑白，他用他的双手一点点瓦解。

　　“不要再跟贵族家的孩子有更多的联系了。原因我不能告诉你，但你必须答应我，艾琳。”菲利普的声音既沙哑又低沉，不太像是平常那个搞笑粗犷的菲利普。只见男子从床榻上起了身，套上破了一个洞的布鞋，缓慢地走到女孩的身边，扶住她的双肩，蹲下身子，使得目光能够平视。

　　“答应我，好吗？”

　　所有叛逆的因子蓄势待发，又因菲利普的眼神而迅速萎缩了下去。谁都能感受到他眼里想传递什么，但她懂得的词汇太少，说不上来。

　　菲利普的身上有严重的酒气，她垂下眼睑，微启双唇，留下一个简单明了的回答。

　　那声音在渺小的空间里显得突兀又深刻，像炸开的花，在空气里迅速蔓延。

　　“我答应你……”

　　她用力吸气，心里却是没有由来的压抑与不甘。在百分之百的黑暗里，闭上眼睛，却也会看到无数想针尖一样的星点，恍然觉得也许这是另一个冥茫无际的世界，无涯无尽。那些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东西，可以把他当成温柔吧？

　　***

　　雨季来临了。

　　那个原本在贵族宅邸里穿梭的野猫身影如一道烟云般消失。

　　仰面，就发现豆大的雨滴已经漫天，浓厚充沛的水之气息也尾随狂风而来。

　　墙内墙外，都被冰冷的雨水润成虚软的泡影。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这个的小镇的景致尽收眼底。

　　淡金色的短发，发梢微微卷起。咧开嘴角鬼魅的笑了，没有人会再知道这笑容。

　　没有人。

　　从没有一个人明白这笑容。

　　***

　　她坐在房间的窗台边，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街上灯红酒绿，点着火的纸灯笼点亮了阴冷而潮湿的天气。

　　女孩将手轻触玻璃，便能感到雨水落在地面上的轻微震动，冰冷的气息穿过严密的门窗，渗透皮肤。

　　那时她只有八岁。

　　她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窗户外的世界，抿紧双唇，披在肩上的发丝没过指甲。瞳孔是鲜亮的蓝色，静得时候恍若是黑色，现在的情形就像是翘首等待主人回家的长毛犬。

　　她能够感受到有谁接近她的身旁。

　　那人粗糙的大手抚摸她微卷的齐肩发，她还小，头发长不到那么长。

　　她几乎已经忘了菲利普当时的神情。

　　对面山坡上的宅邸将生机勃勃的灯光洒在雨后湿润的景致里。

　　她似乎明白他动作中的某种情感，却不知是何缘由。眯起双眼，那绿树环绕的上山阶梯变得模糊。不敢去相信无由的因果，却始终认为万物终有关联，矛盾的心态。而菲利普是个成熟的大人，他自然明白命运之间的无尽联系，他坦诚面对，本身通晓【命运】这个词汇，甚至为此怀有毫不动摇的笃定。

　　可现在变了。

　　他低头去看坐在木椅上的女孩。那一头不乖巧的棕发总是翘起一撮。

　　“艾琳…”菲利普念着的她的名字，总是那么轻巧。

　　这次，女孩并未回头看她。

　　她知道，今夜是贵族家的继承典礼，所以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如海之波澜。

　　那些高挂的纸糊灯笼照亮了最后一刻宁静。垂下眼眸，她的眼神不见一丝动摇。

　　“我们明天就搬家，离开这个小镇……”

　　她的无言，正巧应了这句话。

　　***

　　睡吧。

　　她对自己这样说着。

　　只要睡着了，就不会再去多想什么奇怪的话题了。

　　明天和菲利普离开这里。

　　该说再见了。

　　她将永远不会忘记此刻。

　　它是她一段人生的结束与一段人生的开始。

　　越加昏暗的世界与山坡那头越加明亮的灯火。

　　那些灯光越来越亮，像是天际的一团燃起的篝火，洒遍天空。她像这个镇子里其他同龄的孩子，睡得很香。

　　那糜烂的音乐与光明蜷成了一团，像是命运的玩笑。越来越亮，越来越热，之后就成为了熊熊大火，加快一切覆灭的脚步。

　　***

　　“来人啊！”

　　窗口闪过一丝人影，他们提着纸做的灯笼，满街的跑。

　　家犬的狂吠，加上人群的喧闹，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硝烟的味道，或许也可以把它称为死亡逼近的气息。

　　艾琳睡在有些硬的木板床上，因太过吵闹而睁开了眼睛。

　　不知是谁找来了铃铛一般的器具，在这个镇宛若迷宫般的小道上奔跑。

　　叮叮当当——

　　那么刺耳。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床榻上跃到地上，之后走近窗台。

　　夜晚不想夜晚的黑暗，不见一丝繁星，却像是白天般的通亮。但不美丽。

　　“着火了！……”

　　“快来人来灭火——”

　　上山的阶梯旁有拿着火把照明的家丁，以及蜿蜒不绝的人们，他们手拿盛满河水的木桶，向着山坡的顶端爬去。

　　雨未停。却浇不灭山坡那头的火焰，像是无处发泄的怨气，四处夺去人的性命。

　　无论多少冰冷的水都浇不灭的大火，似要把冷漠且无情的雨水一并吞没。

　　她睁大了双眼，瞳孔像是缩小的一圈。

　　“快来人啊！”

　　“贵族的……山顶的宅邸着火了！”

　　嗞——

　　她似听见了什么破裂的声音。

　　向后退了一步。白色的衬裙快要被她的双手撕破。

　　人们不曾注意到，一抹白色的身影窜入人群，她是如此迅速的消失，遮掩过所有人的视线。

　　菲利普站在门口。最终下敛唇角，无言。

　　***

　　没有谁能反抗得了命运。

　　被时光冲刷的散沙落进手骨，攒动的夜与凉薄的醉意。

　　她接受命运的拷问，与灵魂一起坠入粼粼的海。

　　曾经对我来说，夜晚是痛苦的。

　　我必须抑制呼吸，垂下视线...

　　有那样一段时间，我恨不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如此幼稚与支离破碎。

　　***
　　那夜里的风是如此嚣张。街道上的一幢幢死寂的矮房也望得分明。黑色的帷幔彻底掩盖住天际的丁点星光。比不上上山台阶上人们的火把所组成的火龙。那灰褐色的台阶太过拥挤，站满了上山下山接水的人们，艾琳索性从一旁的树丛里穿梭过，可恶的虫子和枯枝让脚上满是伤痕。

　　抬头看了一眼，那火舌吞噬着那栋罗马建筑的屋顶，像是一张渗着血的大嘴，准备将这夜里的一切困意全部吃光。这种情形让她不安，毕竟，她从未见过这个镇子里有过那么大的灾难。

　　不敢停下。艾琳不敢停下。只能朝着南边小门的方向继续奔跑。那是菲利普指给她的道路，只有她一人知晓的秘密通道，可以越过被呛鼻的黑烟所包围的大铁门，直通到那片她熟悉的花圃里。但没有人告诉她，命运常是事与愿违。

　　就像艾琳走到了南边的小门。经过了一个月，堵在洞前的野草与藤蔓又发了疯似得长了出来，把入口堵得死死的。她只能蹲下身体，用两只手拔开纠缠在一起的植物，之后一点点除掉障碍物，直到露出了一个口子，艾琳便用脚狠狠地剁了几脚，入口就变大了。菲利普说的没错，她从来只擅长破坏。藤蔓尖端上的刺割痛了她的脸，那女孩匍匐在地，使劲挤进那成年人根本无法妄想进入的洞口。

　　被火苗烧焦的碎片发出‘嗞嗞’的轻响，只是一堵墙壁的距离，她却未想到是这种情况。屋檐上不断会有灰黑色的碎屑或物体落在地上，之后因为高温逐渐被焚烧殆尽。这里是那么热，艾琳觉得身上的每一处皮肤像是焦灼的疼痛。

　　抬头，尽是一片黄金色的天空。像是晨光匆匆地接替着暮色，不给夜晚片秒的喘息。

　　她有些害怕，却不后悔。艾琳在入口前站了一会儿，之后攥紧拳头，用力把快要出现的恐惧心理生硬地塞回身体里，

　　直到迈出脚步的时候，她始终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件。铁栅栏上精美的花纹，龙形的雕纹，那一朵朵血红的花如此美丽，恨不得将自己变为这漫漫大火的一份子，让自己成为所有罪恶的养料。将花朵的尸体作为土壤，种下一颗早已萌生发芽的种子。而这大火，正像要掩盖掉某种残酷的事实。

　　艾琳突然怔在原地，她在不远处看见了过分熟悉的身影。

　　而他也正好回过头来看她。

　　***

　　睡吧。我曾这样告诫自己。

　　亲爱的艾琳。女孩。

　　别让过于偏颇的烟火搅扰了你永恒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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