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蚀

　　四
　　“这个案子要从哪里入手？”此时距离特别刑侦小组成立已经整整两天了。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坐在特别刑侦组的会议室里。这个会议室已经被织田野香借给他们作为临时办公室了。
　　“我们先把案件梳理一遍。”山口警官已经仔仔细细把当年自己对这个案子的手记看了一遍，“一九九三年六月七日凌晨四点，警方接到报警，说在东京湾樱野小区发生命案。”山口警官用眼神示意伊藤绘理子继续讲下去。
　　“哦，那时是我值班，凌晨四点我接到报警电话，一个小男孩说他妈妈被杀死了，然后我就通知了调查一课的山口警官。”伊藤绘理子又将球踢回给了山口警官。
　　“等一下，”山口警官翻了翻自己的手记，“你要讲得具体点啊。我这里有记，当年问到你的时候，你说有件事印象很深刻，就是报警的小男孩很冷静，表现得一点也不像失去母亲的小孩子。”
　　“对对对，我忘记了。”伊藤绘理子抱歉地笑了笑，补充道，“那个小男孩很冷静地说妈妈被杀死了，然后告诉我地址，叫警察快点去。真是很奇怪啊。”
　　“哥哥他一向这样。”宫野曦突然说，“从小就是。“我们没有爸爸，所以哥哥必须坚强，因为要保护曦。”哥哥这样对我说过。所以伊藤警员，你不要把哥哥说成很奇怪的人。”
　　“对不起，宫野警员。”伊藤绘理子连忙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没事。”宫野曦发现自己一下把前辈搞得很尴尬，也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山口警官的一句“然后”将大家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我跟一个警员赶到现场，见到被害人黑泽若月。当时在场的仅有她的一双儿女——八岁的哥哥黑泽光和四岁的妹妹黑泽曦，也就是宫野警员。我记得曦一直哭个不停，然后哥哥光就过来跟我说，他和曦夜里起来上厕所，发现妈妈房门虚掩，而且房间有灯。他们以为妈妈睡觉忘了关灯，所以推开门帮妈妈关灯，却发现妈妈倒在房间里，胸口插着一把刀，而且衣服都被血染红了。然后他就打电话报警了。这是黑泽光的口供。而你，”山口警官看着宫野曦，“没有。当时因为你精神状况很不好，而且年幼，我们没有问你。如果现在你觉得我这份口供里有漏掉什么重要内容的话，请补充。”
　　“说实话我，”宫野曦的神情很为难，“我不记得了。”
　　“什么？”其余的人都大吃一惊。
　　“真的，虽然我还记得山口警官，但是就连山口警官说我一直哭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宫野曦无奈地笑了笑。“应该说，关于那件案子，我什么记忆都没有。我去看过医生。医生说，大概是我受到刺激太大，潜意识不愿意想起来。很抱歉，我帮不上忙。”
　　大家看宫野曦的眼神里，同情又多了一分。
　　“那口供的部分就到这里。”山口警员接着道，“接着我对现场进行了勘察，发现结果如下：一、被害人房间地板有一些短发，而被害人以及其女儿都是长发，儿子的头发虽不长却也没有现场发现的头发短，证明有别人进过被害人房间。由于当时技术有限，没有办法证明这些头发是何人的；二、凶器是被害人胸口的水果刀，刀上任何指纹都没有；三、房间的内侧门把手留有指纹除了被害人及其儿女，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指纹，而这个人，就是上杉原。所以上杉原是当时嫌疑最大的人。然后，你说说尸检情况。”山口警官转向秋田善一。
　　“我发现，”秋田善一拿出织田野香给的资料夹，翻到当年自己做的尸体检验报告书那一页，说，“被害人的死因是胸口的刀伤导致大量出血。而且被害人死亡不久，死亡时间大约是当天凌晨三点至被发现。被害人指甲内有血及皮肤纤维，同样因为技术问题，无法证明是何人的，以上。”
　　“没有了？”山口警官确认般问了一次。
　　“没有了。”秋田看了看报告书回答道。
　　“那么以上就是我们所掌握的所有的情况了。不管怎么看，最大嫌疑者就是上杉原，但恰巧就在那段时间，也不知他是畏罪潜逃，还是像织田警官所说的组织内斗，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都找不到了。所以这个看似简单的命案才成了如今已经过了诉讼时效的死案。”
　　“那现在怎么办？这不是跟十八年前的情况一摸一样吗？”说了半天又回到了原点，伊藤绘理子一下子泄了气。
　　“怎么会一样？我们现在比十八年前多了解了一个情况。”山口警官突然神秘地笑了笑。
　　“什么？”三双好奇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
　　“X组织呀。既然要我们从命案去查X组织，我们倒不如反过来，从X组织去查命案。反正都要查不是吗？”
　　“啊。”三个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感叹“推理机器”山口警官果然是名不虚传。
　　五
　　“你在这里啊，宫野警员。”山口警官到顶楼抽烟，却发现了在此处发呆的宫野曦。
　　“恩，习惯了，我考虑问题的时候习惯到顶楼来吹风。”宫野曦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刘海。
　　“那你现在在考虑什么问题？跟案情有关吗？”山口警官问道。
　　“我在想，山口警官，杀我妈妈的真的是上杉原吗？如果真的是他，他去哪里了？如果是畏罪潜逃，现在已经过了诉讼时效，他也没什么好躲的了。为什么他还不出现？”自从确立了调查目标后，山口警官给每个组员都分配了任务，秋田善一负责弄清X组织现在的相关情况，伊藤绘理子负责调查X组织现在的重要成员资料，而宫野曦则负责调查上杉原的去向。
　　已经调查了两天，宫野曦却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个人就跟山口警官说的一样，好像真的从人间蒸发了。
　　“我也不知道。”山口警官摇了摇头，突然问，“你哥哥黑泽光在哪里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按照院长给我的外国地址寄过信，但没有回信。我想，大概地址是错的吧。哥哥应该不会不回信给我的。”
　　“这样啊。”山口警官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你为什么想当警察？”
　　“恩？”宫野曦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
　　“被害者遗孤，绝大部分长大都会做坏事，报复社会，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很可怜，做什么都应该被原谅，也有一部分人，会想当警察，因为他们想用自己的力量来改变，不让其他的孩子有跟自己一样的遭遇。但不管是哪部分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山口警官笑了笑。
　　“是什么？”宫野曦看着山口警官，期待他说下去。
　　“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的目的是什么？”山口警官也看着她。
　　“我的目的，”宫野曦呢喃着这句话，眼神又黯淡了下去。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山口警官看穿了般不知所措。
　　“在我小时候，”山口警官突然间移开了视线，望着天空说，“我父亲被一个欺诈师骗了一大笔钱，导致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最后不堪生活重负，跳楼自杀了。没多久，我母亲就生了重病，之后也去世了。从那之后，我就立志要当警察，我一定要亲手抓住那个骗我父亲钱的欺诈师，然后，”山口警官顿了顿，冷冷地接着说，“杀了他。”
　　“那你抓到他了吗？”宫野曦急切地问。
　　“恩。抓到了，就在……我当警察的第二年。”山口警官想了想说。
　　“那……你杀了他吗？”
　　“你问的这是什么傻话？”山口警官故作夸张地说，“我可是警察。但是那时我问他了：为什么要骗我父亲的钱？为什么一定是我父亲？他回答我说，他骗过很多人，他甚至都不记得我父亲是谁了。那时我觉得我真可笑，一心想着报仇，仇人却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说到这里，山口警官还真的笑了笑，“后来我就决定，我要做个好警察，我不能再让别的孩子跟我一样，从小就充满仇恨。但是宫野警员，真的很对不起，没能帮你抓住杀害你母亲的凶手。你一定很恨吧。你的目的，不是报仇吗？不管是对杀害你母亲的凶手，还是别的犯人，你的目的不就是报仇吗？”
　　宫野曦看着山口警官，眼眶突然间有些湿润。而后者看也不看她一眼，轻声嘀咕了一句，“是降温了吗？”然后紧了紧自己的大衣。
　　“山口警官，我回去继续调查了。”宫野曦鞠了个躬，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六
　　“第七号对象。”伊藤绘理子指着黑板上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个年轻男子，长得很是清秀，只不过看起来过于瘦弱了一些。“组织代号RAY，主要经营酒吧及舞厅，是这七个组织干部中最好接近的一个。”
　　“所以就决定是他了？”山口警官问。
　　“就决定是他了？”秋田善一不确定地重复道。
　　“看来看去，也只能是他。什么政客，什么公司老总，要接近都太难了。”宫野曦也觉得这个是最佳人选。
　　“那就决定是他了。”山口警官正色道，“然后这次的作战方案是“角色扮演”伪装战术，我听说宫野警员在警校主修的就是这一块，上次抓住川岛有明听说也是用的这一作战方案。”
　　宫野曦紧紧地盯住那张照片，低声吐出这个名字，“RAY。”
　　“怎么了？”秋田善一看见宫野曦呆滞的样子，有些奇怪。
　　“RAY，光线。我哥哥的名字，”宫野曦说，“也叫光。”
　　七
　　“伊藤前辈你…..”宫野曦把眼前这个浓妆艳抹的伊藤绘理子从头到脚扫了一圈，没有发现合适的形容词。
　　“就跟你说太夸张了，你看看你这耳环，你这项链，最超过的还是你这个头发。”秋田善一扯了扯伊藤绘理子头顶最大的那揪头发，问道，“你这样像是已婚妇女吗？陪酒女还差不多！哪里像我老婆了？这样下去，目标一下就会发现我们是伪装的！”
　　“真的吗？对不起。我第一次”角色扮演”，没有经验。”伊藤绘理子对着秋田善一连连鞠躬。
　　“秋田警员，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宫野曦哭笑不得地看着秋田善一说是“特地准备”的花衬衣，说“也不像是已婚男人，反而像是奇怪的大叔。”
　　“是吗？”秋田善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是第一次，没有经验。”
　　“那你还说我？！”伊藤绘理子一听，马上来气了。
　　宫野曦看了看手机说，“八点五十，目标要出现了，我们进去吧。”
　　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宫野曦也只是通过别人的叙述了解过，她从未真正地进来过。音乐声吵得震耳欲聋，她穿过乱舞的人群，去吧台要了杯鸡尾酒，按计划向舞厅深处走去。
　　每晚九点左右，RAY都会到和枫舞厅收钱，并且会在固定的位置坐个三十分钟。
　　宫野曦看看手表，时间差不多刚好九点。她回头确认了另外两位组员的位置，然后紧张地等着RAY的出现。
　　九点二分，那个男人出现了，比照片中看起来更加消瘦一些。宫野曦用手发了个行动信号，然后抬脚向RAY走去。伊藤绘理子和秋田善一从舞厅的另一处迎了上来。然后，宫野曦撞上了秋田善一，手中的鸡尾酒全泼到了秋田善一的花衬衣上。
　　“对不起。对不起。”宫野曦连连道歉。
　　“喂，道歉有用吗？把我衣服弄脏道歉就完事了？”秋田善一一边学着语气很重的关西腔，一边推了推宫野曦的肩膀。
　　“啊！亲爱的！我送给亲爱的的这件花衬衣竟然被你这个丫头弄脏了！你说怎么办？怎么办？”伊藤绘理子又上前去退了宫野曦好几把。
　　然后，宫野曦佯装没站稳，一下子摔倒在地。
　　“喂！我说你们，太过分了吧！”坐在雅座的那个男人缓缓开口了。
　　太好了，鱼儿上钩。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下喜悦的眼神。
　　“你也看到了，是她弄脏我的衣服！”秋田善一装腔作势地大声叫了句。
　　“可是，你太太将她推倒在地了，不是吗？”RAY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亲爱的。”伊藤绘理子害怕地往秋田善一身后躲了躲。
　　“算你狠！”秋田善一对宫野曦丢下这一句，拉着伊藤绘理子向外走去。
　　这两个人，真是把现实夸张得像电视剧一样啊！宫野曦暗暗想道，也不怕RAY会看出来。
　　她转身朝RAY的方向看了看，发现他坐在那里一个人喝着酒，身旁的那些像是部下的人都不见了，似乎是他刻意支开了那些人，等着她过去。
　　宫野曦按照计划的最后一步向他走了过去，“刚刚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的话，我真的……”
　　“舞厅不是你这种小丫头该来的地方。快点回去吧。”RAY打量了一下宫野曦说。此时的宫野曦虽然穿得和其他来舞厅玩乐的年轻女孩并无什么差别，但总感觉像是误闯进来的乖学生，拘谨的样子和整个舞厅很不合拍。这正是计划的核心人物宫野曦扮演的角色——叛逆的学生妹。
　　“我不要。”宫野曦露出了叛逆的表情，“爸爸跟别的女人走了，妈妈也不要我，我就是要在人群里。我不要一个人。”
　　RAY凝视了她很久，之后问，“你多大了？”
　　“十七。”宫野曦答道。
　　“啊，十七。”RAY的嘴角突然有了笑意。他抬头问宫野曦，“你叫什么名字？”
　　“神奈静。”宫野曦答道。
　　“我每天晚上这个时间会在这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来找我。”RAY看着宫野曦笑了笑，“我叫做RAY，神奈小姐。”
　　计划顺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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