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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葬礼(1)
她疯了一般奔出学校。
怎么会呢?母亲怎么会病危呢?去年过年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啊。还好好的啊。怎么可能过了一年就……蔚沙在火车上反复对自己说不会的,情况不会那么严重。
可是她的心跳得厉害。像被人注射了过量的吗啡,砰砰跳个不停,蔚沙脸色发白,对面座位的人看她脸色不对,好心问她怎么了,她只是虚虚地摇了摇头。
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涌回到了那颗心脏里,四肢冰冷如冰。这个时候,她那么想,那么想给柯烨打电话。她想听到他的声音,她想看到他。
双手握住包,再松开,再握紧,再松开。
终于颓然地放弃。
她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意识到那个叫柯烨的男孩,终于,还是,彻底地,离开了她。
……
她对自己说母亲不会有事的,说情况没有想象中那么坏,说……她什么都说不出了。整个人蓦然失音。在赶到重症监护室的门口时。
空气里是冰冷的腐朽的味道,白色的病床上,母亲瘫痪一般躺在那里,手臂软绵绵地搭落在身边,无数的管子如触手一般从身下伸出,她的那双眼睛,没有合上也没有闭紧,只是半睁半闭间,空涣地望着空气中的一点。
双眼像被两把锤子猛然敲到,瞬间黑暗,她摇摇晃晃地走到母亲身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妈……”她哽咽出声。
她何曾见过母亲这个模样?!
医生走过来,冷漠的声音喃喃说着什么,蔚沙听不太清,她只是死死地盯住母亲耳边花白的散发,失了魂般。
医生冷冷地看着她,病人心脏病已经有2年以上的病史,现在才送到医院,你这个女儿早干嘛去了?
医生走了。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蔚沙颓然地瘫坐在母亲身边,眼泪无声流下。
“妈,我回来了……”
其实,我想我是恨你的。
我恨你为什么要生我到这个世上,恨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能喊爸爸,我却只能小心翼翼地喊一声叔叔,恨为什么别人家小孩的名字那么好听,我的却是卑微的沙子。
恨你为什么要做无耻的第三者!
可是,现在,我只想求你。
她以哀求的姿态,抓紧母亲苍老的手。
——别有事。
眼泪疯狂流下。
——妈……别丢下女儿一个。
……
第三天,当仪器再一次发出刺耳的尖嚣时,蔚沙跌跌撞撞地冲进病房,按铃,神经质地一次次按,直到主治医生赶到时,她才虚脱了般瘫坐在地。护士扶她出去。
“电击!”
“砰——”
“加大电压。”
“砰——”
……
她坐在走廊的座椅上,眼神空渺。
夜半,寂静的走廊里,忽然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声音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依旧毫无反应。于是那人缓缓地蹲下了身体。
“蔚沙……”熟悉的声音,满含着心疼。
她慢慢回过神,看清了蹲在自己面前的人。
如画的眉眼淡淡皱起,是入骨的心痛,如黑玛瑙般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她,仿佛面前的女孩已经虚弱成一抹幻影,眨眼间,就会灰飞烟灭。
“柯……烨……”
柯烨轻轻点头,“我来了。”对不起,来晚了。
他从沐雨那听到消息后,就立刻坐飞机赶了回来。
“柯烨。”眼眶渐渐湿润。
“嗯。”
“柯烨!”她终于哭出声,一把投入他的怀里。所有的恐惧已经全被点燃,病房里的急救声仿佛催命的阎罗,将她的心脏揉碾成一滩血肉。
如果母亲死了,她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那是她唯一的亲人啊。
今年过年的时候,她还打算明年带柯烨回去见她,三个人一起过年,多好!可是没有机会了,医生说母亲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她惊恐地睁大双眼,眼泪疯狂肆流。
如果,如果今年过年,她回去的话,她在母亲身边的话,母亲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危险了,一切是不是就不会是这样了?
母亲是不是就不会快死了?!
她死死抓紧柯烨的衣服,双眼通红,泪流满面,柯烨心痛地快要裂开,抱紧她,喃喃在她耳边说,“蔚沙,不会有事的。我还在,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蔚沙,老天不会这么残酷的,它给你的是那么那么少,它不会再抢走你唯一的亲人的,它……”
“14号房的病人家属。”医生走出病房。
蔚沙全身一震,柯烨冷静地抱紧她,缓缓转过头来。
医生把口罩拿掉,声音疲倦,“进去看看吧。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轰——
有什么在耳边砰然碎裂,蔚沙睁着大而无光的眼睛,眼泪已经干涸。柯烨双眸颤抖着,盯住医生,难以置信。
如死的寂静。空气里是冰冷的腐朽气味,那是死亡的气息。
她静静盯着空气中的一点,突然轻轻道,“柯烨……”
柯烨转过头看她。她突然整个人平静了下来,一种透支的平静,平静得让他心生不祥。
“陪我进去。”她说,
他慢慢点头。
两人走进病房,母亲已经恢复了神智。
“妈……”蔚沙跪到母亲身边,轻轻唤道。
母亲浑浊的眼珠看了她一眼,然后投向她身后的人。贴满胶布的手摇摇颤颤着抬起,拼尽全力向他伸去,柯烨弯腰握住,心里却在疑惑。
干裂的嘴唇虚弱地一张一合,她在说话?柯烨凑过去,却还是听不清,和蔚沙对视了一下,蔚沙皱着眉摇头,她也不知道,母亲脸上露出一丝焦急的神色,嘴唇张合的频率更快,柯烨索性将耳朵凑到了她的嘴边,这才听见了。
其实那已经不叫说话,那只是用喉咙里的空气将字一个一个轻轻呼出。
柯烨神色一震,看向她,她浑浊的眼珠死死望住他。柯烨敛下眸子,缓缓地点头。
母亲释然,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看向蔚沙,握住柯烨的手慢慢松开。
她这一生,不算长,但也不算短。然而回顾往昔,她曾拥有过什么呢?家庭?那不算一个家,她只是一个令人不齿的小三,哪里来的家庭?丈夫?那个人不承认和她的关系,她等啊等,等了20多年,等到死了,他还是不承认。那她还有什么呢?视线停在蔚沙的脸上,她绝望地望着自己,眼泪盈满眼眶,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忍住,忍得喉咙生疼,忍得心脏快要生生裂开。那浑浊的眼珠渐渐流出一线柔软的光亮。
她这一生还有什么呢?
还有这个女儿啊。
只有这个女儿啊。
可她从来没有好好地爱过她。眼泪终于叹息般,从线条姣美的眼眶中滑落。
……
下雨了,细密的雨丝直直落下,凄迷的雨雾弥漫在夜里,幽白飘渺,宛若暗夜的哀悼。
柯烨靠在走廊上,眼睛冷冷地向上望,像要穿透那沉厚的天花板,看一看,那个老天。
安静的病房,响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
“暖和的春天来了,池塘里的冰融化了。青蛙妈妈的卵变成了一群小蝌蚪,它们看见小鸭子跟着妈妈,在水里划来划去,于是就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它们游到鸭妈妈的身边……”
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故事。在母亲还对那个男人抱有希望,在母亲还心态正常的时候,每晚睡觉前,她都会讲给蔚沙听。
蔚沙双手握住母亲的手,眼睛静静望着窗外的细雨,母亲望着她,神态安详。
“一条大鱼游过来了,小蝌蚪追上去喊:‘妈妈!妈妈!’大鱼笑着说:‘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是小鱼的妈妈’……”
仪器上的红绿线条一下一下地虚弱波动,雨水淋淋地落在树叶上,在夜里莹莹发亮。
明天,是个晴天吧。
“一只大白鹅‘吭吭’地叫着,游了过来。小蝌蝌追了上去,大喊:‘妈妈!妈妈!’大白鹅笑着说:‘你们认错了。我不是你们的妈妈……’”
花白的头发仿佛一蓬枯萎的花,那双眼睛贪婪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可是意识已经丝缕般从身体中慢慢抽离……
手渐渐无力地松开,蔚沙的眼眸颤了一下,抓得更紧,平静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小蝌蚪游呀、游呀,游到青蛙的身边,小声地问:‘请问您,您看见了我们的妈妈吗?......’青蛙听了“咯咯咯”地笑起来……”
美丽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合上,雨水啪一声从叶尖滑落,仿佛一滴莹亮的泪。
她的声音轻轻颤动,“青蛙说:‘唉!傻孩子……’”
嘀——
她的声音戛然停住。
红绿线条拉成平直的一条。走廊里的男孩全身凝止。
良久,她慢慢慢慢弯下身体,脸贴在那双尚存温暖的手,轻轻摩挲,眼泪终于掉落。
“……我就是你们的妈妈呀。”
******
葬礼很简单。因为需要请的人太少。
一切的尘埃都在连日的细雨中被冲刷干净,生命已经随风而逝,消失在世界看不见的角落。乌鸦停在电线杆上,漆黑发亮的眼珠漠然地望着脚下的一切。
蔚沙穿着白色的丧服,静静抱着母亲的遗像,眼神空漠。柯烨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他望着她纤瘦的侧影,皱眉,耳边回响那女人气若游丝的话。
“沙沙……好好对她……”
“……拜托了”
突然,蔚沙的瞳仁一窒,脸色刷然苍白。
她看到了什么?柯烨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黑色的西装,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却遮不住他脸上的憔悴。
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个男人是谁。
男人走过来,看到蔚沙,不自禁躲避她冰冷如剑的目光,狼狈又憔悴地走进灵棚。
蔚沙全身僵硬,大睁着眼,双眸闪着恨痛的光。
恨意忽然排山倒海般从心底涌出,宛若黑色的毒汁,她震惊,原来,她的恨意有这么多,这么多!
她的身体痉挛般颤抖,母亲的遗像在她怀里呻吟般嘎吱作响,柯烨搂住她的肩膀,她无神地扭头看他,嘴唇快要咬出血了。
母亲到死,这个男人都没来看一眼!
耳边响起嗡鸣,是右耳,啊,她想起来了,她这只听力很差的右耳正是拜这男人的妻子所赐。
那天,那个女人闹到她们家,她揪住母亲的头发往墙上撞,头发散乱,眼神疯狂,像一只发怒的母鸡,誓要与入侵者决一死战。
四周是看热闹的邻居,没人出来,没有一个人,兴奋又残忍地围观着眼前这肮脏又血腥的一幕。
她放学回来就看到这一幕,想也不想,7岁的她像只小鸡般冲过去,张开双手护在母亲身前。那女人愣了愣,待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小女孩是谁,眸中凶光迸射。
砰——一个巴掌狠狠落下,蔚沙像个小皮球般被人拍到一边去了。
眼前一片昏暗,耳朵嗡鸣不知,鼻里一热,鲜血滴滴答答流了下来,浸进红领巾里,消失不见。
母亲发出一声怒吼,疯了般扑了过去。
……
耳边嗡嗡响个不停,像悲痛的嘶鸣,她仰头望天。
——为什么只有我的母亲死去呢?拼什么只有她死呢?
她挣脱了柯烨的怀抱,魔道般走向那个男人,柯烨紧张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老天,如果你真的有眼。
“蔚沙,回来。”柯烨走过去。
男人回过头来,欲言又止,终于从地上缓缓站起。
“小……小沙……”
——就让这个男人。
蔚沙将手里的遗像狠狠砸向男人的头……
——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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