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阔[剑三藏花策花]

作者:天涯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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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 章


      静夜时分,浴堂木板高处悬挂的油灯照散出浅浅黄光。
      溪泉的上游,白雾萦绕,如同浸起一层厚纱,一个人影在其中隐隐约约地晃动。
      叶远之一动不动地泡在温泉里,背靠岸边,警觉地听了半响后,挑起长眉,抬起眼帘向声响处望去。
      温泉上游处的那人并未走近,而是站在原地,解去了自己身上衣裳,然后步下温泉,将大半身子浸入温暖的泉水中,再以手舀水梳洗着自己的长发。
      “噢,原来又是一个来洗浴的人。”叶远之放下心来,继续闲适地享受温泉,一刻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会在这个时候来洗浴的人是谁?莫非是……”
      叶远之深吸一气,潜下水中,悄悄地游向上游的人。

      素问洗完长发,将湿淋淋的青丝披在后背,开始招水浴洗自己的肩膀和手臂。
      洗着洗着,素问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仿佛有一个人有一双眼正在暗处注视着自己。素问停下手中动作,向四周环顾。
      温泉白雾腾腾,周遭一片悄然,寂静无声。
      “没人……奇怪了……”素问纳闷。
      一个阴影从万花弟子前方的水底逐渐浮现。素问还未来得及思量,便被一个人搂着腰肢抱起,托出水面。
      素问愣了一下,而后才回过神来,用手撑在对方的肩膀上,支起上身,看清对方的模样。
      叶远之含笑仰头,看向被自己半举着抱在怀里的素问,看着他湿透的乌黑长发一缕一缕地垂在肩旁,欢快道:“小娘子,我终于捉到你了。”
      素问呆在当场:“你……为什么捉我……”
      叶远之一副得理的模样:“捉到你,你以后就逃不掉,只能乖乖待在我身边了。”

      【】

      素问终于反应过来,连忙退了几步,拿起叶远之放在岸边的重剑,横在两人中间,慌道:“你别过来……”
      叶远之看了看素问的细弱手腕,又看了看自己那柄粗阔沉重的重剑,平静道:“咳,小娘子,我想,就算我过去了,你也挥不动那柄剑,更不可能砍我……”
      素问恼羞成怒,看似真的要拔剑向叶远之砍去:“你……你……”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沙弥悟远抱着一木盆的衣物走进来,正好见到对峙中的叶远之和素问。
      悟远感到二人之间的气氛相当不对头,问:“呃……两位施主怎了?”
      叶远之的声音平稳淡定:“小师父,你也来洗浴?”
      悟远老实地回答:“不是,我只是进来拿洗衣物的棒槌。”
      素问尴尬地看了小沙弥一眼,然后将重剑放在一旁,踉跄爬上岸,慌张地将自己先前脱下的衣袍往湿漉漉的身上穿套,匆匆跑离了浴堂。
      叶远之忍不住大笑,连眼泪都快笑出来,对悟远道:“小师父,你每次都出现得这么及时……”
      悟远一脸茫然。

      风扫梧桐院,夜雨渐稠密。
      藏剑弟子回到客舍,在门外站了许久,待到舍中灯烛吹熄,一片漆黑,气鼓鼓的素问已经在卧床陷入熟睡了,才悄然推门入内。
      掩门,脱靴,上床,叶远之发现素问用整张棉被裹住了身子,一个边角也没有留给自己。
      叶远之看着将自己裹成粽子一样严实的素问,无奈地扶额,心忖:小娘子,你这究竟是怕我还是报复我所以不给我被子……
      熟睡中的素问呼吸均匀,蜷缩着身子。
      叶远之思量半响,轻手轻脚地掀开棉被的一角,钻进棉被,从背后环抱着素问,慢慢地拖进自己怀里。
      素问的青丝还有些湿,凉凉的。
      叶远之的下颌搭在素问的头顶,闻到淡淡的发香,满足地笑了,于是便在这淡香中,安闲睡去。

      梦中,是天宝十四年的深冬。
      冬雨绵绵不绝,狭小破屋里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发了霉。铜烛台的表面染上了一层苔绿,仅剩的一小截子蜡烛尚在喘息挣扎,散出黯淡的光。
      从窗纸上破洞朝外望去,可以见到苍青的天幕,再望远,则是昏蒙的铅灰色。往低一些看,是高耸的树,黑压压,密密麻麻,伫立在破屋遥远的四周。地面上多是碎乱的石砾,偶尔露出枯碱的山土,零星生长着几根杂草。
      有凛风自破屋的缝隙处漏进,桁条歪斜,躺在墙角的年幼孩童瑟缩着小小的身躯,拉紧身上的被子,一心一意地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被褥虽然单薄湿冷,但比起那些仅能在屋外布蓬棚架下抵风瑟缩的男人们来说,已经是极好的境遇。
      饥饿与寒冷,让孩童昏昏欲睡。
      男人们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声,有人轻声喊道:“将军。”
      有一把低沉的声音应了。
      先前轻喊的人又道:“将军,米粮只剩一点儿了,现下大家都饿着肚子……这鬼地方连草根树皮都没多少能吃的。但你还……”
      低沉的声音打断了那人的话:“他还只是个孩子。”
      “将军,那孩子才六七岁,还染了这么重的风寒,怕是活不久的,为何还浪费那些米粮……”
      低沉的声音加重了语气:“我不能对一个孩子置之不理。”
      人声消无下去。
      片刻后,有人推开门,踏进来,立即又掩好门,可寒风仍是趁机呼啸着从门缝卷入,蜡烛剧烈摇晃,变暗,彻底地熄灭。
      孩子略略清醒,凑了力气,支撑起手肘,抬头,看见那人走近,在自己旁边半蹲下身子,一手揽住自己的背,帮着扶起身,另一手将一碗热粥端到自己面前。
      依旧是低沉的声音,却放得温和,道:“喝点粥吧……会快些好起来的。”
      在饥饿的驱使下,孩子狼吞虎咽地喝完了粥。
      那人帮孩子拭去嘴角的粥渍,扶着躺下,道:“休息一下。”
      孩子抬眼,在透窗而入的黯淡天光下,看见了一个红衣银铠的天策,和一双坚定熠亮的眼眸。伸手,轻轻抓住了对方的宽大手掌。
      掌心粗糙,带着厚厚的茧,却是温暖的。
      天策问道:“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孩子的声音虚弱:“屋外的……那些人……他们……”
      天策安慰道:“有我在,不必担心。”
      孩子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天策静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素问……”
      “那么,素问,我叫铁牢,就在屋外不远的帐篷里。你且安心躺着休息,若是有什么事,喊我便可,我会立即赶来的。”
      素问低头小声道:“……好……”
      天策将孩子的手放下,又摸了摸孩子滚烫的额头,眉宇间露出一抹忧色。

      孩子乖巧地躺在被窝里,安静合眼,直到听见天策离开的脚步声和门扉开掩的暗哑音,才悄悄睁开眸子,艰难地趴在窗格边上,透过窗纸看着天策逐渐远离的背影。
      屋外哪里有什么帐篷,唯有歪斜的木棚架,罩上布蓬,便被屋外一众男人当做栖居的地方。仅能遮雨,不能挡风,起风时,横风刮着雨水吹进,避无可避,屋外的人大多抱臂冷颤。
      素问远远看过去,天策的一身红衣银铠,在一群深灰兵服的士卒中尤为显眼。
      天策回到自己的地方,坐下,在寒风中并不与人交谈,只是沉默地擦拭着自己的长枪。
      素问缩回窗下,慢慢朝被褥挪去。
      冷风从破屋的缝隙再次灌入,同时带来了屋后方的细碎低哑的人声。
      素问静静地听着。
      “哎呦,快冻死了。”
      “我也是。可惜不能进屋里躲躲风。”
      “为啥不能进去?”
      “那小娃子是得了病的,我们进去,万一也染了,该怎办?”
      “也是……但这天儿,又冷又下雨,我可不想活活冻死在这。”
      “是啊,算起来,我们被围困在这荒山里,也有十几天了。”
      “安禄山那些兵队,什么时候才能撤啊?”
      “撤?哼……现在洛阳已经失陷,也不知啥时候会轮到长安。”
      “这可咋办?若是等不到援军来,咱们岂不是都要被活活饿死?就算不是饿死,山下的叛军攻上来,咱们区区十几人,根本挡不住。”
      “可惜,将军有令,宁战死,不投降,要不然咱们可以……”
      人声渐渐低了下去,被风声搅得破碎零散。
      素问听不清,心里却泛起了对天策的担心,隐约觉得这二人谈话的内容会对天策不利,于是悄然爬到墙边,偷听着他们的悄语。
      一段腐朽的桁条在寒风吹袭下,发出了噶扎一声,惊动了屋后窃窃私语的二人。二人立时噤声,朝破屋警惕地看了一眼,起身离去。
      素问只好带着沮丧,重回了自己的被褥。

      入夜后,雨声寂寥。
      风寒病痛的疲乏困扰,孩子却无法熟睡,每一入眠,便会被一阵阵莫名的担忧惊醒。
      五更时分,黎明前的窨黑。
      雨小了。
      破屋的门被人无声地打开,素问被人捂着嘴,粗鲁地拉出了被褥,拖到破屋后的空地。
      黑幕中,周遭人影绰绰,素问看不清他们的面孔,脑内昏沉如夜,只感到冰冷的刀锋贴在了自己的颈脖旁,而后一把恶狠狠的声音道:“别喊,喊就杀了你。”
      其他的人声纷至沓来:
      “我们直接下山?”
      “再不走都会饿死在山上的啊!”
      “山下叛军少说也有一两万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会贸然打上来的吧,他们也不知道咱们在山上还剩多少人。”
      “他们说了,交出将领,投降者不杀。”
      “我可不想死在这鬼地方!”
      “将军,和我们一起走吧!”
      “不就是一个天策吗……”
      “你一个人要死,凭甚么非要拉着咱们一众弟兄一起死啊!”
      “咱们逃不掉,将军。”
      “将军,谁的家中不都有妻儿老小?”

      尽管雨云未散,曙光却逐渐清明。孩子抬头,看清了他们的面孔——强行捉住自己的人,是原本在屋外的那些士卒,而在前方三尺开外与之对峙的,是一直照料着自己的那个天策。
      天策手持一柄玄黑长枪,银铠下的里衣烈红,衣襟猎猎于风,凛然立于灰天苍林的沉沉雾霭之中,如同一团炽焚的火焰,鲜明地映在素问的瞳仁里。
      “放了那个孩子。”天策一字一顿地说道,带着怒威的浩然气势。
      素问感到紧攥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又捉紧了几分,而后头顶有一把声音答道:“只要你肯随咱们下山,这里的十三个弟兄,都能活。”
      后面传来凌乱的声音:“为甚么不投降啊?你一个人死,好过大家陪你一块儿死。”
      “放了那个孩子。”天策面不动容,依旧是同一句。
      素问缓缓环视四周,唯见身旁十三人的杀气重重,白刃寒光,刀锋冷冽。
      沉默的对峙中,素问仰首,看向天策。
      二人眸光相遇。
      天意昭昭,若不可违,我必不拖累于你。
      孩子忍下眼泪,嘴唇轻轻动了动,无声地道:“对不起。”然后猛地侧头迎向架在他颈脖旁的锐利刀锋。

      金石交鸣的兵刃之声响在耳畔。紧攥着自己手腕的手骤然松开。
      颈上有刺痛,但周遭的感觉却分明如旧。
      素问怯怯地睁开眼,看见一柄长枪斜斜插在自己身畔的地面,原本架在自己颈侧的白刃落地,杀气深重的十三人已退离了自己数步远,其中一人捂着滴血的手背,而自己面前站着那名天策。
      天策俯身,一手抱起素问,一手握紧长枪拔出地面,目光冷冷扫视众人,片刻后,对着素问附耳低语道:“我说过,有我在,不必担心。你年纪尚小,切勿再做此轻生之事……”
      素问轻声应允:“……好。”

      十三人哗乱叫嚷起来,逐渐逼近天策。
      天策一手紧抱孩子,贴在自己掩心镜处,一手提枪,低声吩咐道:“你闭上眼,等下无论听到了什么,都不要睁开,不要看。直到我说可以了,才看。明白吗?”
      素问点点头,用一双小小的手臂搂着天策的颈脖,闭眼,将头埋在天策的颈窝。

      风声,呼喝声,惨叫声,还有利刃划破血肉的闷响,纷纷传入素问的耳中,似极远,又似极近。
      光景漫长,度一霎犹如度一年。
      素问颤抖着身子,流下害怕的泪水。泪水起初是滚热,在风中瞬间变得冰凉。

      许久许久之后,一切化为深渊一般的沉默和静止。
      素问忍不住,抬头,睁眼。
      天策的银铠与长枪上都染了他人的鲜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犹若杀神。
      素问顺着天策的目光望去,见到地面上一汪一汪的血泊里,尸首横陈。
      苟延残喘的一人从地上爬起,恐惧地望着天策,惊叫一声后,一步一踉跄地仓皇逃走。
      天策的凌厉目光中带着一丝空茫,整个人仿佛石雕一般,看不见逃跑的人,只是口中喃喃道:“我……杀了我的弟兄们……”
      细密的雨逐渐冲淡地上的血迹,亦洗去银铠和长枪上的血色。
      孩子看着近乎呆滞的天策,担忧地唤道:“铁牢……”
      天策恍然回过神来,将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的脸庞,轻轻道:“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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