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

　　程磊的英文如果笔试是“无懈可击”的话，那么口试就需要“桃园结义”了。
　　后来即使他出国多年，一些小词仍旧发不准，比如美语里CAN和CAN’T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每次他一急，对面的蓝眼睛、绿眼睛、浅蓝眼睛、墨绿眼睛里必然会晕乎两只，然后他就只能老老实实重复一遍，心里默默提醒自己把CAN’T说成CANNOT。
　　但是，程磊自己从不晕乎。
　　六岁第一次拿到满分的卷子，他知道自己能读书。
　　十六岁第一次收到女生的情书，他相信自己能成家。
　　二十六岁第一次尝到心痛的滋味，他以为自己能忘记。
　　程磊的世界，CAN和CAN’T，黑白分明，条理清晰。
　　他能把罗小眉永远放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怀念，但他不能把罗小眉拥在怀里最近的地方爱恋，哪怕只是暂时。
　　因为这世界的确有一小撮青蛙最后成为王子，但大多数王子都没有一个青蛙的童年。
　　而程磊，是蟾蜍。

　　26岁的春天很快就过去，夏天还没有来的时候，程磊就一个人搬去三番边上那个爬满硅工的小城。
　　初到的那天晚上，他打开电脑，盗用邻居家的网络查自己的资产负债表。加加减减以后，程磊清楚记得，截止当天夜晚11点43分，他还剩下整整六百美金的现金。当年够买一张回中国的单程机票。
　　然后他倒在空荡荡没有家具的房子里，睡得很踏实，再次梦到出国前母亲叮嘱他，无论如何要留下回家的钱，以防万一。

　　然后27岁的春天也很快过去，然后是28岁，那年罗小眉毕业准备回国。

　　程磊在加州租来的小房子里，对着电脑一帧一帧看她在网上分享的毕业照，下载存档备份加密，直到手机上出现老板的名字。一口喝光杯子里的柠檬茶，急急忙忙的接电话，那头俄裔上司卷着怎么都捋不直的舌头，火急火燎的派任务，让他明早赶8点的飞机去纽约出差。
　　这当然不是程磊毕业后第一次重回纽约，他没有那么矫情。
　　工作的事，老板说能他就能，邻桌的小印说不能他也能，所以和往常一样，他不推辞。何况曼哈顿茫茫人海，有时候想到那几万分之一的可能，会与她擦身而过，程磊有些许类似赌博的快感。
　　他坐清早头一班飞机去纽约，到JFK的时候因为时差早就是美东时间下午，纽约的天空一片阴霾。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曼哈顿茫茫人海，还有那几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还能赌一把概率。
　　出机场打车，程磊认真数了数钱包里的现金，112块。心念一动，11月2日是他生日，1月12日是她生日，老天指着112刀美金说，要不要，赌一把？

　　傍晚7点，第一站，商院系楼后的小中餐馆，赌注10块。

　　城里淅淅沥沥的下小雨，程磊猫着腰走进小的只能容下三张双人桌的小饭馆，照例点一份清炒牛河。点餐的侍应生再不是原先那个身材火辣的台湾小妹，所以他的那份和别人一样多牛河少牛肉。店堂里只要空着的地方就是人，只要是人基本都讲国语，即使有些说的嗲一点，有些铿锵一点，有些程磊其实听不懂，有些程磊听着很懂。
　　他一边吃着湿哒哒的干炒牛河，一边眉头紧蹙的想，这玩意怎么能千年如一的难吃，真服了。那时江湖传闻，商院新来的大美女MAY LUO喜欢在这家点干炒牛河，他们组有个师弟就连续吃了两周，直到一打嗝整个实验室都能闻到干炒或者牛河的味道才收口。
　　还是苏浣桑的排骨赞！
　　科学表明食物的难吃程度和进食速度成反比，所以这一顿程磊大反常态，握着一次性木筷夹着宽面条一小段一小段的往嘴里送，间或添了5次白水不加冰。45分钟以后，盘子还是空了，他端起桌上的塑料杯子努力把水喝到一滴不剩，无奈起身付账走人。

　　7点50分，程磊走出饭堂，兜里剩下102刀56仙。

　　夜晚8点10分，第二站，图书馆底楼咖啡店，赌注5块。

　　面对着星巴克一黑板的手写体MENU，程磊伸手磕磕巴巴的问收银小妹要一杯LATTE。他心里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错音，但觉得反正是个法文单词，读不对也不说明什么。
　　小妹笑得很敷衍，估计是学生课余打工，忙完一天课再来忙收钱，的确不易。她挑高一条修得过细的眉毛，瞪着眼看程磊，一动不动。站在对面的程磊一时不解，也直愣愣的回看，一分钟后想起自己貌似没说要那个杯。
　　“MEDIAN, PLEASE”程磊尴尬的笑笑，接过小妹迅速递来的找零。
　　A杯太小，B杯正好，C杯容易让人扰。这是隔壁组川弟子“牛氓”的名言。当年被他硬拖着每晚8点准时来图书馆底楼买咖啡，几乎天天都要听一遍。牛氓这个挫男，买咖啡的目的单纯猥琐，只为在人群中多看她一眼，然后摇摇头冲程磊说，美则美矣，全无肉感。程磊为配合他也多看一眼，心里全是自己搞的柠檬茶的味道，酸酸苦苦，一点甜味都没有。
　　一口滚烫的苦涩牛奶喝到嘴里，程磊顿时一脸折子，什么呀，牛奶果然还是甜的好。
　　外面雨越下越大，打在巨大的落地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响，图书馆里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学生。程磊看眼手机，8点半，算了，这局决策性失误，愿赌服输，哪个毕业的学生还来图书馆晚自习！

　　8点30分，程磊离开学校图书馆，身上还余下98刀10仙。

　　去第三站的途中，被路边一个乞丐拦住，程磊觉得人品和运气有关联，一横心送出10美刀。

　　晚8点45分，第三站，离学校五个街区外的衣服店，赌注50块。

　　音乐好大，格局好乱，女人好多。
　　程磊一踏进这家有名的女装店就后悔了，环顾四周，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唯一一个独身的男性。于是只得绕店一周，抢占试衣室门口视野最好的一张方凳坐下，掏出手机，假装成陪爱人购物的合格伴侣。
　　上一次为什么来这里？因为ALEN？
　　程磊不喜欢ALEN，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理由。读商科的男人，花架子不错，私底下能派什么用场？修电脑还是装灯泡？而且这人看罗小眉的眼神特别讨厌，摆明着喜欢，正大光明的有企图。为个什么三八妇女节，都能拖他师妹苏浣桑来这种店里挑礼物。
　　公主怎么可以过妇女节……没脑子！
　　程磊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突然有些烦躁。店9点半要关门，服务员已经开始收拾散落在各处的杂物，他难道又下错注？

　　9点40分，程磊最后一个离开，为弥补心里的内疚，买了条女士围巾，含税55刀。围巾怎么看怎么像那年ALEN买的那条，不过那条是苏浣桑选的，应该错不了。付完帐后悔没刷卡，现金只剩下43刀10仙。

　　深夜10点整，第四站，SHOCK，SHOW HAND。

　　程磊在SHOCK的门口其实是犹豫了几分钟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感觉大概可以用“近乡情怯”来形容。不过语文一直是他的弱项，用错成语也正常。但他的确不大想再一次踏进这个地方，休克可以致命，他老爹就是这么去的。
　　酒保居然还是STEVEN，不过从他客气的眼神里，程磊明白自己如今又是个新客人。
　　随便叫了杯啤酒，坐在吧台，抬头看不知道那场的橄榄球重播。一个40码长袭，SHOCK里顿时人声鼎沸，身旁一对情侣忘情拥吻。
　　程磊瞟一眼STEVEN，有些戏谑的想，当年他们俩吻得也不比这差。只可惜，即使吻完黑女人和白男人，这么多年，还是只有她唇上的味道留在心里，每次想到，都忍不住，想要忘掉。
　　她的唇上有梅子伏特加的味道，软软的带着醉人的冰凉透心。她真是生涩，以为自己大胆献吻，可连牙关都在发抖。真险啊，那天如果不是她急着掩饰，他怎能逃过！？手都已经举到半空，打算捧住那张脸，然后狠狠的一直吻下去，反正他醉了，反正他连借口都找了。
　　结束前突然一个25码长突碰底线，好想有一队反败为胜。酒吧里气氛一下达到沸点，到处的尖叫碰杯声。程磊的后背貌似被人重重的一拍，回头果然有人举着手喊“GIVE ME FIVE”！
　　太用力击掌，手心传来麻麻的痛，冰冷迷离的灯光下泛出一丝浅红。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这双手可不能废。
　　靠这双手答完上千张试卷，有学位有工作。靠这双手写完上万行代码，有点名有点利。靠这双手填完几十份表格，有身份有名头。
　　如今母亲一年来住6个月，妹妹上美国的高中。
　　程磊有些痴迷的看着自己的手，却忽然觉得上面空空的，其实什么也没有。他这双手，能不能抓住一个公主？他能保证好好爱她！

　　过午夜12点时，程磊做了一个决定。
　　他匆忙付完酒钱，打车去了曾经的住处。啤酒很淡，所以几步跑上楼时，他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即使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手上抓着剩下的两个25仙，钱包里所有的现金都花光了，所以这一次他决心忘记母亲的嘱咐。
　　三楼曾经是同组师姐的家，程磊很熟，熟到此刻只要一想到门待会打开的瞬间，就忍不住心神荡漾。蟾蜍要狠狠吻住公主，把她变成凡人，然后，管他呢！
　　楼道里声控的吊灯突兀的明亮，大雨从窗外飘进来，夹着凌冽的寒意。
　　开门的是个白男人，眼神一样夹着凌冽的寒意。
　　凌晨1点12分，任谁看到门外站个陌生男人，急切的敲隔壁一间空屋的门，估计都是那样的眼神。

　　程磊匆忙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把手里的硬币弄丢了，怎么都找不到。纽约初夏，冰冷的雨夜，他坐在老旧的红色消防栓上，把自己空到一无所有的手光明正大的秀在天地间，不知不觉天际泛白。

　　那天程磊觉得自己是诚心SHOW HAND，注都全压上了，可还是输。所以等路上渐渐多出行人的时候，他走回旅店，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出门开会。

　　会上小组讨论的时候，程磊一急又没说清CAN和CAN’T。于是重来，CAN是CAN，CAN’T是CANNOT。比如，他能读书成家忘记失望心痛，但他不能抓住公主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好好好好的爱一场，哪怕只是暂时。
　　因为有些事，你下注，结果也早已定好，注定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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