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

　　罗小眉二十二岁以前从不相信“缘分”这样很不靠谱的东西。
　　她三岁对大自然产生敬畏之情时，学了一辈子物理的老爹告诉她“不语怪力乱神”。
　　她初一时，连着三天每天丢5块钱，教了半生数理统计的老娘眉头都不皱的解释给她听，零概率事件也是会发生的。
　　所以罗小眉以为她这一生也就是按部就班，顺其自然，遇佛SAY HI，见鬼重来。
　　何况她从不喜欢那些哭哭啼啼或者疯疯癫癫的爱情小说，也从不缺少男性生物在身边兜兜转转或者绕来绕去代表月亮。
　　她以为，爱情早晚会来，但也就是件稀松平常的事。痛不过像高三年段排名跌出前十，伤不过像800米最后腿软跌倒在终点前1米，老师掐表说你没成绩。等那些年少事一件件经历完，27、8根生日蜡烛一吹，加薪升职才是往后几十年不变的主旋律。
　　一切仿佛她父母的故事一般无二。

　　当然，父母的故事也可以很美好。
　　平淡如水，波澜不惊。
　　换季的时候一同晒衣服被子，放假的日子相帮打扫房间。眨眼年过半百，才知道世上有个叫做“情人节”的洋玩意。老太买菜回来的路上被小贩忽悠，捎一枝大红月季上楼，老头见了说好，翻箱倒柜的找出个盘，说下午挖点泥回来，种上，来年又一春。
　　情人节那天罗小眉捧一打红玫瑰回家，进门时随手丢在门口的鞋柜上，只惦记着跑去看老爹嫁接月季，可临了却被催着去隔壁植物系杨伯伯家借本书。
　　夜里一家三口再看到那些玫瑰，早就病恹恹的不成样子，反不如月季开的生猛。
　　那年罗小眉不到二十，暑假里人来疯，拖了苏浣桑一起去北京念那个传的很火爆的英语补习班。
　　火车上两个人都很兴奋，觉得成年人的世界终于向她们打开半扇窄门。她们倒不急着进去，但可以大大方方在门口张望还是好的。光怪陆离于是不那么可怖，血腥暴力到底少见，一两丝成熟的风夹着甜腻恰恰好，满足所有少年时的幻想。

　　到北京的第二天，罗小眉的叔叔找她一同吃晚饭，约好先在他实验室碰面。
　　盛夏七月，五点的太阳依旧气势不凡，穿过学校实验室铁锈斑斑的玻璃窗，烤得一屋子热气腾腾。叔叔还在里间和两个学生讨论问题，罗小眉独自站在宽敞的大实验室里，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三个人激动的轮流在唯一一块黑板上写写画画。
　　叔叔在这所全国最好的工科大学教书。虽说坊间有着关于这所学校各种版本的传闻，但罗小眉觉得也就是艺术真实，即使后院里那一池荷塘也远不如初中课本里写得好看。叔叔门下有不少未来栋梁，可看在眼里与常人一般无二。比如正在黑板上写公式的那个就长得很土气，身上那件白色的广告衫都快破洞了，套在他身上松垮垮软哒哒的，像个大麻袋。
　　他和叔叔简直就是对比组。小眉的叔叔罗昊是典型的穷讲究，听婶婶说，他年轻时一件短袖“的确凉”衬衫都要熨过才肯穿出门。罗小眉看看那个大麻袋，再瞧瞧叔叔今天一身仿佛要去打高尔夫球的装扮，忍不住莞尔，想这人是叔叔的学生吗，他们是学术分歧多一点还是生活分歧多一点？
　　正偷笑着，突然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的钻进来，一看到罗小眉就愣住了，有些不好意思的退到门口，过一会儿伸长着脖子向里张望。
　　罗小眉朝她客气的笑笑，也不做声，心里揣度着这小女孩的来历。
　　女孩长的很秀气，浓眉大眼，穿的连衣裙却明显太小，裹着她刚要抽条的身材，真是捉襟见肘。兴许是刚才跑急了，满头大汗，厚厚的刘海黏在额头有些邋遢，小辫也绑歪了，扎个过时的大红色蝴蝶结，喜气洋洋。皮肤晒得黑里发红，却没有一点瑕疵，天然的光滑细腻。手长脚长，结结实实的样子。小眉也长的高挑，可骨架子不大，咋一看纤细柔弱，这女孩确实健康的向上拔高，苍松一般。
　　小姑娘似乎也在偷偷打量小眉，最后一直盯着她的脚，羞红了脸说“你的脚真好看，那个链子也好看。”
　　罗小眉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脚踝上的这条链子是校门口小摊上5块钱随便买的，有人赞美真不错。
　　“谢谢。你来找人？”
　　“嗯，找我哥！”提到她哥哥，一下神采飞扬，“他是这里的学生！哦，不，不，不，现在不是啦！他毕业了，马上就要去美国啦！他们说以后我也可以去美国！”
　　高考状元，名校本科，GT高分，美国全奖，加州硅工，娶中国老婆，养美国孩子。叔叔手下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看来这又是一个。
　　罗小眉看着面前笑得无比灿烂的小姑娘，有些了然的点点头，想着里面那两个，要出国的不知是不是大麻袋。
　　“姐姐，你也是来找人的吗？”小姑娘好奇的问罗小眉。
　　“恩。”
　　“你不是也来找我哥吧？”突然神情变得紧张而戒备，“我哥说先带我去美国的！”
　　罗小眉实在忍不住笑出声，真是个小孩，着急想去迪斯尼么？
　　“是呀，他都不愿带我去呢！”小眉学着小女孩的语气假装哀怨的逗她，“我也好想他也带我去美国。要不先带你再带我？”
　　小女孩满眼狐疑的看着罗小眉，忽然气鼓鼓的说，“不要！你们凭什么都要哥哥带！哥哥又不喜欢你，他喜欢妈妈喜欢的。”
　　那天后来大麻袋和另一人继续在里间讨论，叔叔先领着小眉去吃饭。走前回头看那女孩，一个人在实验楼外的长走廊里欢快的跳格子，她在心里开心的说，不要担心，罗小眉也不喜欢你哥哥。
　　吃饭时和叔叔无意间说到这事，罗昊哈哈一笑，说那大概是程磊的妹妹，不知道是堂是表。程磊是他这些年最得意的门生，没有之一。
　　很多年后，罗小眉开始相信缘分，但她觉得和程磊，其实一开始就属于“没有缘分”那种。

　　离开北京前，叔叔给了罗小眉一摞的英文复习资料。说是程磊不要留下的，随她处置，有些笔记兴许有用。
　　罗小眉背着一书包死沉死沉的破本子破书和苏浣桑一同回家，还没进火车站候车大厅，就觉得身后有人拽她包。一回头果然有个小贼，正贴着她拉开书包侧面的拉链，掏出小包“吱溜”一下就钻进人潮里，跑的无影无踪。
　　罗小眉眼见着东西被偷，怒气冲冲，睁大漂亮的眼睛向着人群大喊，“小偷！”
　　身旁的苏浣桑也不曾想，作势去追，却被她一把拉住胳膊，悄悄说，“算了，就个小包。”
　　“里面什么东西？”苏浣桑也觉得追上的可能性太低，有些无奈的问她。
　　“里面……”
　　“姐姐，你的包——”只见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的跑到她们身旁，右手递上还留着小贼手温的包包。
　　罗小眉低头一看，发现是那天实验室里来找她哥哥的小妹妹，顿时眉开眼笑的对她说道谢。
　　“刚才那小偷不要这包，我哥哥让我拿来还给你！”小姑娘自豪的说，马上又换了十分认真的语气，“哥哥让我不要动包里的东西，我没看过。还有，我知道你上次骗我！我哥哥不认识你！”
　　罗小眉略过苏浣桑满脸疑惑的表情，道谢后径直拉着她的手就往火车站候车室冲。那包里装的全是……恩……卫生巾！哎，估计那小偷连撞墙的心都有了吧。
　　远远看到一个高瘦高瘦的男人牵小女孩的手往人群里拱，罗小眉低着头暴走，想大麻袋还挺高，可今天这件屎黄色的汗衫怎么更像麻袋啊！

　　罗小眉是仗着程磊的复习提纲才考了托福满分的。她本来没把那些破书破本当回事，但想着自己辛辛苦苦的从北京背回家，不看看实在对不起付出去的力气，就随手拿来翻翻，结果如获至宝。
　　很多年以后，罗小眉总想，如果她不曾看那些东西，随随便便考个烂分数，自己是不是也就不会出国读研，继续她毕业工作嫁人生子的平淡生活。可也许是老天都看不惯她这样一帆风顺的人生轨迹，才愣生生加一段变奏进来。任谁都无力对抗命运。
　　苏浣桑第一次跟她提程磊的名字时，罗小眉正在家里打包，这么常见的中文名，她并不胡乱猜测。
　　苏浣桑第二次跟她提程磊的名字时，罗小眉正拖着她的小行李兴奋的和近两年没见的好友拥抱。
　　苏浣桑第三次跟她提程磊时，罗小眉看到大麻袋站在她面前，目光闪烁，表情僵硬。
　　那天距离罗小眉二十二岁生日还有5天、
　　她忽然想对父亲说，子虽不语怪、力、乱、神，但她铁定轮不到“子”这个辈分，所以百无禁忌。
　　她也很想告诉母亲，零概率事件发生多了，会让人心里生出某种“注定”的感觉。
　　一些事一旦发生，概率便是1，“注定”不外如是。
　　二十二岁以后，罗小眉相信“缘分”是件很不靠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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