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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马蹄扬起一路风尘,日落时分,谭鲁子鞭梢斜指:“前方就是紫荆关了!”
他一身轻便装束,网巾罗帽,绀青色衫裤,丝毫看不出身份。
常小文有意放慢马速,眼稍带着他,自出了京城一路往西,风沙已有加大的趋势,她常见他不适的微微眯起眼,眼角下那颗痣似更明显了些。
那晚雨化田来了之后,就被谭鲁子拉到别的屋里说话,还关上门。
常小文独自趴在床下,手心和真心都是冰冷的。
她不敢离太近了,对雨化田有股本能的惧意,只要看见那张妖孽的冰冷面孔,就浑身不自在,相比较,谭鲁子可称得上和蔼可亲。
回想雨化田欲进门时,谭鲁子冲她使眼色,她不及多想就跳过去钻入床下。随即就悔了,这等于暴露了自己知道雨化田真身,谭鲁子他一定是故意的!
屋内没人的时候常小文犹豫着要逃,但想到京城是西厂的地盘,她能跑到哪儿?还不如落在谭鲁子手中,倒要看看他怎么对付自己。
谭鲁子再回来,已换上了轻便装束,将一套青布衫裤丢给她。
她狐疑的脱衣,换衣,回过头,他靠着门扇静静地看着她。
那时晨光已盛,门缝中透露的白雾擦过他肩颈,她有一霎失神,心中复又生出些藤藤蔓蔓的情绪来。
谭鲁子帮她绾发,梳成男子样式,带上网巾。至此,常小文明白他们要作什么了。
“你送我出京?”
略带些兴奋的询问,有点摸不透他的本意。
谭鲁子不答话,拉过两匹马,随后就带着她一路狂奔……
出紫禁城,过保定府,暮色中谭鲁子带常小文进了一家客栈,这地方偏僻,客栈规模和龙门客栈相似。
常小文细心嗅了嗅饭菜,还好,不是什么食通天……拾箸,抬头,谭鲁子又在看着她,合上目光后,他嘴角抿了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常小文疑心自己看错了。
她想明白谭鲁子的用心是在进宫之后才,种种迹象似乎表明,他还是在乎她的,也曾窃喜一番,可很快被西苑看到的一幕打破幻想。
他就像传说中造玻璃的奸商,为她造了一个美妙的玻璃器,却又亲手打碎。
她不能再爱他了,从始至终,她在他眼里只是一颗可供利用的棋子。
默默用饭,进客房,两间。
两人都是一夜未眠又一路奔波,常小文在浴桶中就睡着了。
夜里她被扑扑的轻响惊醒,睁开眼看到一双矫捷的黑影,轻响伴着微微的闪光,是暗器飞去床榻之上陷入棉被。
她立刻悄无声息的缩进水里。
黑影从左右两路,飘向床榻。
忽然被撬开的门扇轰然大响,只穿白单中衣的谭鲁子持剑跃入。
很快,剑光将满室月色搅得杂乱凶恶。
“布噜嘟!”
叫声略有惊惶,他唤第二声的时候,常小文从水桶里哗啦一声立起来。
咳咳咳……她憋不住气,呛了一口水,浑身还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谭鲁子哑然失笑,摸了摸被暗器打成筛子的棉被,脱下自己的中衣裹住她。
常小文抹了一把脸,茫然问:“是贼吗?”
“是刺客,共是三人,走了一个。”
床边倒着一个,门口倒着一个,谭鲁子走去揭开刺客的蒙面黑巾,她看他身上只一件绢丝底衣,显然是睡下听见动静才出来。
“可知那里派来的?”
“不知。”
谭鲁子将两人尸首扯到墙角排好。
常小文觑着他脸色:“好大胆,我可是贵妃赐婚给你的。”
有没有可能,是他自编自演。
谭鲁子取过帛巾转到她身后为她擦拭湿发,揶揄道:“谁让你不肯老实呆在京城。”
常小文哼:“送我走之前,没人和我说这些厉害,也没问我愿不愿意……”
谭鲁子笑道:“这么说你不愿意回漠北,是我错会意了,那好说,我们明日就动身往回走。”
常小文扬眉:“好呀。”
便宜话谁不会说。
谭鲁子取了木梳为她通发,笑道:“就这么定了,不要后悔。”
常小文冷笑:“悔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他将她头发梳成男子式样,结好网巾,双手放在她肩膀上,“与其借机骂我,不如有话直说,让我猜猜……你心里问题不少,也好,趁着还算我娘子,有话直说。”
常小文心想,来了,果然是要摸清我的底。微笑按住谭鲁子放在她肩头的手:“只一个问题,夫君这是要随我一同返乡么?”
这声夫君叫的软糯,谭鲁子皱皱眉,放开她肩,正言道:“我送你回去,随后返京。今天我们改道,绕行宁武,作息也改为夜行日息。”
说完,不再理会,拖了两具尸体出去。
常小文还裹着他的中衣,可衣上温度已消退大半。
“你曾将王女的身份告诉戴恩,他派人探查,但鞑靼那边不肯承认,现在你在某些人眼中,是鞑靼人的奸细。只是碍于御赐给你的身份是马进芳,他们不能明着动手。”
路上,谭鲁子如是说。
“这么说是雨化田要杀我?”
常小文琢磨不透,如果雨化田也要杀她,谭鲁子做什么?真如他所言,送她返家?
这念头像海市蜃楼,美好归美好,但十分虚幻貌似不存可能。
“要杀你灭口的不止一人,你既入西苑,知道的委实太多了。”
谭鲁子的口气不带责备,倒有淡淡的无奈。
常小文心里说,那个委实还真委实不止,除了素慧容,还有……是委实太多了。
谭鲁子带着常小文偏离了南向,改往北行,一日一夜,除了吃饭歇息都在赶路。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进了一家小客栈,这里是个小镇,条件十分简陋。
用过茶饭,他带她上楼,这次,只要了一个房间。
盯着不算宽的床榻常小文微微泛愣,似不情愿。
谭鲁子慢慢道:“娘子不记得么,你已经嫁人了。”
常小文想起新房空地上,堆成一团的织锦红衣,猩红头盖,似一滩丰盛的骨血。
“可你将喜服都烧了……”
那日凌晨,谭鲁子将一根喜烛投在衣料上,细小的火苗很快将丝绵融开孔洞,飞金走银的华贵衣裳瞬间便烧成焦黑。
常小文以为,这是他在告诉她,他们的婚姻也随着消灭了。
“我没与你写休书,你姑且还算是我的人吧。”
谭鲁子一边说,解开了衣扣,很快将上身脱光。
眼看他精壮的背影,掀帘子,以及入水声。常小文顿足,“本来是我先洗。”
“为夫不介意与娘子共浴。”
谭鲁子一面哗哗啦啦的拨着水,一面答。
常小文委在床上,出神儿的看着他映在布帘上的黑影,如果换了从前,两人相对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可现在,她只能一遍遍提醒自己,要提防他。
后来她没有沐浴就睡着了,谭鲁子何时上床均不得知。
傍晚醒来,身边暖意袭人,她嗅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味,两人挨得太近,近到她很容易心猿意马,更何况他就伏在她后颈,一只手搭在她腰间,似乎睡得深沉。
此时暮色已浓,昏昏冥冥之中,似有无数暧昧,正待入夜后,徐徐展开。
常小文记得头一次离这么近看他,是在他重伤之时,那时的心动,干净而纯粹。
暖热手指抚上他颈项,探入衣襟,缓缓向下拂过洁净紧致的皮肤,逡巡之后,落在那块月牙形的疤痕上。那是她留下的印记。
谭鲁子忽然按住她不安分的手,闭着眼道:“别动,你身上有汗气。”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他说时嘴角微微弯起。常小文却浑身一僵,立刻想起他对翟莲说的:举止粗野,满身腥臊。
心里起了一层腻腻的委屈,偏偏掌心下,能感觉他平缓有力的心跳,扰她心烦意乱。
谭鲁子将眼睁开一线,笑道:“要不为夫帮你清洗?”
常小文胸口起伏,就想抽手,却被他紧紧攥住。
“怎么,恼了?”
看她双颊泛红,眼中充溢着泪水。谭鲁子手微松,被她抽了回去。
常小文忽然不想再装下去了,不想继续与他虚与委蛇。
她掀被,探身自靴中摸出匕首,放在两人中间。
“彻头彻尾,你都在骗我!在地宫里你和雨化田演了一出好戏!让赵怀安以为他死了,以为你是戴恩的人,可是,马进良才是戴恩的人,所以那日你昏厥的可真是时候!”
谭鲁子并无惊诧,只面上的温软突然变得僵硬。
“还有更难听的!”常小文冷笑:“你们利用风里刀,利用赵怀安,利用我,演这出苦肉计只是要打压东厂么?当然不是,你一定想不到,那天我在西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雨化田了,他偷偷去看素慧容,还有……”
谭鲁子面色微变,握住她手腕一拧,他眼中隐隐火光。
“不该说的话就别说,自己心里要有个分寸!”
常小文腕子剧痛,却咬牙妩媚一笑:“哦,恼了?被我戳到痛处了?”
此时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快刀斩乱麻,要个痛快。
两人默默对视,谭鲁子眼中锐色渐渐消退。
放开她手道:“赵怀安同样在利用我们救出他想救的人。”
“那我呢?风里刀呢?可笑我苦心答应那么多条件,以为才能跟你进京,殊不知,正中你下怀!你拘了风里刀是要他当替死鬼,堵顾少棠的嘴,我还没傻到忘了自己也知道内情,所以谭鲁子你别跟我演戏了,直说你想何时动手?也不必歉疚,因你我早已两不相欠!”
常小文抚着手腕,说到后面语声微有哽咽,但她拼命咽下眼泪,只恨自己软弱。
谭鲁子仿佛十分扫兴,垂眼沉默,常小文自嘲一笑。
“如果没撞见雨化田,我一定会觉得你想方设法保我出宫是真心救我,可现在……你是怕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传到万氏耳朵里,你们都不好看。”
谭鲁子冷笑:“只能说你没见过宫人怎么杖毙!”
人犯嘴里塞进的东西,已先将舌头饺碎了,万氏岂会让人轻易嚼舌头。
常小文也冷笑:“我可以用你们的秘密交换!”
谭鲁子叹了口气:“还好,你没干蠢事……”
见常小文变脸,急忙先握住她手臂:“好了,该启程了,不能再耽搁,让我看看你的伤,敷上药再走。”
宁武关外是戈壁荒滩,南下几十里便是最后的边防榆林堡。
出了榆林堡,就是漠北广袤原野。
但出宁武关,必须有文书通牒,谭鲁子圈马踌躇,他怕追缉关文先他们一步到了,届时就连缇骑牙牌也不管用。
回头,常小文青布衣裤,帕子裹了脸,装成他的跟班模样。
“若遇见阻拦,你趁着我与他们周旋尽快出关,到了榆林堡,拿着我牙牌找吴樾,一口咬定是雨化田派你办差。”
谭鲁子在关隘前驻马,口气像在交办差事。
常小文经过一番发泄,情绪已平静很多,不像前两日那般心事重重。
她心里甚至多了点小小的奢望,问:“那你呢,你和我走么?”
“不,我要转回。”
“回去做什么,如果我是钦犯,你已经成了同党!”
谭鲁子笑笑不语,侧头看高大的隘口,此时即将入夜,城墙上燃起数枝松油火把。他记得守关的总兵姓曹。
舒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掉过马头。
常小文黑白分明的杏眼带着审视,期盼,小心又不甘心诸多情绪。谭鲁子暗想,在漠北的暗道中,半昏迷时看见的眼波,清澈透明如月,才过两月,就有些不一样了。
他垂下眼,面无表情道:“听好,你是阿罗出的孙辈,若因此丧命,难保他部仇恨我大明,我因不愿招此罪过,且事由我起,便由我终,才保你出关。你自己也说了,咱们两不相欠,从此后更是两清。切记回鞑靼之后千万不要再入关,这里是京畿,各派关系繁杂混乱,你又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这里……不适合你这样的人!”
“我是什么人?”
听到的是最不愿意听的话,常小文像被人泼了一桶凉水,尊严和骄傲被最在意的人践踏了,她冷笑道:“你想说我这样的人不配你?还是在给你自己找借口,或者给我找?”
谭鲁子眼波微闪,偏开头道:“随你怎么想,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一拉马头,望关隘方向驰去。
常小文心头难受发堵,却也无计可施,只好跟了上去。
出示腰牌,守将露头之后又缩了回去,不一刻,出现一彪人马。火光明灭,隐约是厂卫服饰,其中两人着暗黄色飞鱼服。
“曹将军有何见教?”
谭鲁子刻意忽略东厂的档头,向守关副总兵抱拳。
曹总兵赔笑道:“这两位档头奉命至此捉拿鞑靼奸细,多有惊扰,还请大人配合。”
谭鲁子指着城门:“他们的事与我何干,快打开城门,我奉西厂厂公之命,前往榆林堡,尔等休得耽搁。”
雨化田与吴越交好,是公诸天下的秘密,他须得借着雨化田的名声。
曹总兵脸露难色,那东厂档头道:“千户要走谁人敢拦,只是你身边这位务必留下。”
谭鲁子转头,像是才看见他,略抱了抱拳:“原来是刘档头,少见,档头此话怎讲?”
东厂档头敲敲腰里悬着的卷轴:“请千户将她蒙脸巾帕取下,是否鞑靼奸细,一看便知。”
谭鲁子笑笑,忽探身将常小文巾帽扯下,她一头长发瀑布般披散,霎时变身柔弱女子。
“这是在下妻子,新婚燕尔,舍不得留在家里,几位可是怀疑万娘娘赐婚的是鞑子奸细?”
曹总兵霎时汗出,雨化田的名头已够震慑,再来个贵妃,他可担待不起。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确定了谭鲁子身份,否则他单身匹马,自己还不敢确定。
刘档头喝道:“谭大人,你心里清楚,雨公公也很清楚……”
“厂公吩咐我自然知晓!“
谭鲁子点着曹总兵:“我领命前往榆林堡,耽误了事,谁个担待!”
曹总兵权衡片刻,冲守卫摆手。守卫开始起吊千斤闸。
东厂档头一拨马头,拦住谭鲁子去路。有些恼怒了。
“曹总兵,今日放鞑子出关,日后可不要后悔!”
谭鲁子大笑:“刘当头,莫要信口开河,曹总兵若不放行,厂公那里如何交代!”
他思忖这些东厂番子应是没料到他们这么快就到了关隘,否则也不会心急火燎的明着跳出来拦阻。且顾忌万贵妃,不会太强硬。
扬手一抛,牙牌裹在发网巾帽中飞入常小文手里。
他将马一横,挡住犹犹豫豫的东厂番子,拔剑在手笑道:“刘档头是想要切磋切磋么?”
常小文一路疾驰,到了离开关隘二十几里处。驻马回身,巍峨的城关已完全隐没在夜色之中。手中紧攥着谭鲁子丢给她的那团物事,中间硬硬的硌手,想必是他的牙牌。
她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孤单影子,忽然悲从中来,跳下马坐在地上,将头埋在手臂中,不一会儿竟然哭得肩膀耸动。
不知过了多久,常小文止住了哭,可也不想抬头,就将脸埋在手臂之中,恹恹闭着眼。
忽然,空寂的旷野又传来隐约的马蹄声响,她抬起头,胡乱擦了眼泪,静听了片刻,心中开始扑通扑通乱跳,将发鬓抿了抿,又揉了揉脸颊,再度翻身上马。
一骑由远及近,到她身边时候猛然勒住马头,马蹄杂沓和上了蛐蛐不知疲倦的鸣叫。
“你没走?”
谭鲁子放缓缰绳,眼底含着一丝笑意。
常小文眨了眨红肿的眼睛,说话前先清了清喉咙:“你既说要去榆林堡,岂能半途而废。”
谭鲁子笑道:“万一我半道转回,或者被东厂拿了。你不是白等了。”
常小文微撇嘴:“谁说我在等你,我不过累了在休息。”停了停,轻轻哼了一声“况且东厂才不会在这儿与你为难,有个曹总兵做目击者,他们不能随意颠倒黑白。”
谭鲁子点头:“嗯,有长进了。”
“可是……”常小文沉吟着,一面偷眼觑着他表情:“你已得罪了不少人,东厂番子也看见你帮着我这个鞑靼奸细,所以你就算回去了也不会有好结果。”
“所以呢?”
“不如和我一道留在漠北。”
“呵呵。”
谭鲁子笑了两声,面上也有淡淡的笑意,可常小文耳朵都张的痉挛了,也没听见他再说什么。他与她,就在月下缓缓并辔而行。
从宁武关到榆林堡有二百多里,中间多为荒芜的戈壁。凌晨时分,常小文不肯走了,放马去草丛中,自己仰面躺在一丛普叶草上。
“饿了?”
谭鲁子问她,随即抚着自己肚腹:“是呀,只吃了一顿早饭。”
常小文翻了个身,恹恹道:“连只兔子也没有,这块戈壁可真荒凉。”
忽听空中传来大雁的鸣叫,两人一起仰头,见一只孤雁从西北方飞来。
谭鲁子摘下马上挎着的弓箭。常小文道:“你别射它,它是失群孤雁……”
谭鲁子恍如未闻,只管张弓射去。不多时,大雁倒栽而下。
他取出匕首剃毛开膛,让常小文拢草生火。
雁肉焦黄,散发出阵阵香气,谭鲁子将烤熟的先递给常小文,不料她摇头,只吃干巴巴的炊饼。
“改吃素了?”谭鲁子咬了一口雁肉,揶揄她。
常小文垂下眼睫:“我听它叫声凄凉,一定在思念雁群中的同伴或者孩子。鞑靼人遇见孤雁孤狼,一般都不会伤害。”
谭鲁子默默吃了一阵,抹去手上的油,将大雁骨架在沙土中埋了,开始为马重新上嚼套鞍。
常小文看着他忙碌,只觉浑身疲惫,一丝力气也没有,就是不想起身。
谭鲁子抽好了马肚带,回过头,常小文还四平八稳地躺着。
他轻叹了口气,面朝她双手持了缰绳:“方才你说鞑靼人不伤害孤雁,可是我以为,世间万物皆以群生群聚,那孤雁已经和同伴相失万重云不止,其声愈哀,其思愈苦,与其让它每日都在痛苦和孤寂中渡过,不如给它个痛快了断。我以为,这是在帮忙。”
常小文翻了个身,嘟囔道:“好狠的心,果然是番子出身。”
谭鲁子目中一暗,将头侧向一边,片刻后背身丢下一匹马的缰绳:“现在就动身,我们不必再行夜路了,大约日落之时就能到榆林堡。”
常小文慢吞吞的爬起来,不满地看着他背影:“急什么,我还没梳头,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谭鲁子停了步,却不回头,仿佛在欣赏晨曦。常小文手臂还不十分灵活,只能勉强歪着头,将头发草草编结一根歪斜的大辫。她一直用眼梢瞟着谭鲁子,却不见他有过来帮忙的意思。
心中难过之极,上马之前,赌气伸手出来:“喂,你还差我一封休书!”
谭鲁子上马,低眉,带些俯瞰与藐视的意思:“你说晚了,这里无处寻找纸笔。”
一拨马头,当先驰了出去。
到了榆林堡,又至暮色四起之时,两人日夜未眠,皆是疲惫之色。
在当地提督军务的兵部尚书吴越亲自出迎,常小文认得他,这人就是她重伤之时被邀来为她疗伤的那位。
晚宴席间,吴越提起歇息一晚再走,谭鲁子见常小文低头揪着衣角,分明暗中竖着耳朵。
侧看,她尖削的下颌和修长的脖颈十分显眼,似乎消瘦了许多,也没有了从前张牙舞爪的嚣张样子,倒很像个腼腆的小媳妇。
掩唇咳了一声,他客气的拒绝了。
吴越亲自将他们送出关外,常小文打定主意说风大迷了眼睛,一边揉,将泪水强逼回去。
两人驰了几里路,谭鲁子始终略滞后半个马头,约摸五里外勒住了缰绳。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布噜嘟,我们就此别过吧。”
放眼望去,前方沙雾弥漫,是十分熟悉的风景,常小文记得不远有一个海子,岸边生了高大的胡杨林,无论四季,景致都像画一般优美。
那么,她终于又回到家乡了……可是,为何心中竟无一丝快乐。
她用力咬住牙关,将那些不舍和乞求都关在喉咙里,驱马驰出几步,才回身抱拳。
“谭鲁子,多谢你送我千里!可你,你真的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泪水最终还是冲了出来,像是在逼迫她,常小文仓皇拨转马头,扬鞭疾驰,任风沙带走眼中湿润的水珠。
奔驰一段,熟悉的景致渐渐能进入她的视野,干燥的沙粒擦过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一切都是亲切的,她像一条缺水的鱼,终于又跳进了池塘。
莫名的想起谭鲁子背着她下的断言:满身腥臊,举止粗野。
不管出于何种用心,其实他是对的。这片土地在她身上打下了清晰的烙印,与紫禁城里的奢靡和谨小慎微相去甚远,谭鲁子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会不遗余力的要轰走她吧。
也许从始至终都是他不曾动心,只是她一厢情愿,他肯救她,正像他说的那样,因为她的身份,因为他的职责。
轻轻舒了口气,郁郁的心事像被风吹散了一些。常小文将马速放慢,回过头,举手搭在额上,不指望能看见什么,只是……再告别一下吧。
意外的,她竟看见一个黑点由远及近飞驰。
随着距离缩短,黑点勾勒出一人矫健的骑姿,不断变大,变得清晰。
常小文心跳咚咚之声欲震破耳膜,不由自主催马相迎。
谭鲁子的黄骠马在离她五步远处猛地打了个旋子。同时一物迎面飞来。
常小文本能的抄在手中,竟是他的银穂剑。
“谨以此物,作为出妇之礼,休书就不写了。”扬起的沙尘中他似乎笑了笑,再猛地一拨马头,黄骠马前蹄高昂,后蹄打转,落地又转了方向。在一声不满的嘶吼中,撒开四蹄,望着来路狂奔而去。
极度的喜悦之后是极度的失望。她望着他的背影湮没在暮色和黄沙之中,口唇开阖,却只字无出。
锋利的银穗被攥住一束,已割破了手心,血珠滴答而下。她一直驻马在原地,直到残阳最后一丝光色被黑暗吞没。
遥遥的,似有牧歌悠扬传来,那曲调像是故人的呼唤。
常小文拭干了眼泪,长长呼出一口气,她的帝京之行,像一个绚丽的幻梦,幡然醒了,了无痕迹。除了这把剑。
收好剑,拨转马头,这一次,是真的不需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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