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胆

　　并排躺在榻上。他本来就等我等得很是疲乏，又被我一番折腾，已是十分累了。却是安静地摸着我依旧挽着的男髻，听我说话。我的额头靠在他的下巴上，看不到他的表情。
　　“红珊死了，她原本是沈老将军的孙女。”
　　“嗯。”
　　“空山，我的娘是青楼名妓。”
　　“我知道。”
　　“她遇上我爹的时候，并不是清倌。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从不做那种琵琶遮面故作清高的样子，她说，妓就是妓，在别人眼里，怎么都是卖身的，衣服、才艺乃至情操都是装点而已。那些士大夫本就是道貌岸然实则一肚子龌龊下流的假正经，嘴里心里鄙夷着，却还是巴巴拿着银子贴上来，他们才真的下贱。既然入了娼籍，便是娼，也要做得有骨气。他们要看妓女一脸卑微地怨艾误落风尘多悲苦，她就偏不。是娼如何，那种顺着别人的心意自觉下贱天天做梦从良的，才是真正看低了自己。”
　　“可是令尊……”
　　“如果不是因为我爹，我娘才不会嫁人。可她嫁他，不是为的从良，不是为的名分，反正，良贱不通婚，她与他，怎么样都不能行夫妻婚礼……只是因为，她想与我爹在一起，也看看我爹，作为未曾婚配的新进士子，有没有为她昭告众人的勇气。我爹也做到了……虽然初初的时候，他出门，会被人笑话，他的老师，他的同门，都睡过我娘，他却说着要只守着这只破鞋度一世……”
　　“阿汐……”
　　“可是，他从来没有嫌弃她……他却凭什么嫌弃她，凭什么……”
　　他知道，我后面那句，说的是严自耘和沈红珊。
　　“阿汐，这世上的人不同，所求的也不一样。”
　　我没有说话，他轻轻吻了吻我的耳朵。
　　“我知道，你最难过的，不是严自耘最后辜负了这么爱他的沈红珊，而是，他以前，也是那么地爱她，最后却是辜负了她。”
　　我抓紧了他的领口，他的声音继续从我耳边流过，清淡微凉。
　　“可是阿汐，人与人的相处有很多环境。那时战场上的严自耘，他的生命中只有一个对他情深意重的沈红珊，她对他有夫妻之恩，他也只想到要对她好……可是毕竟他见过的太少，当有一日，他身边出现了别的选择的时候，他会变的……”
　　“我们呢？”
　　“我们不一样……我们，都经历了许多了……都已经明白自己的选择了。沈红珊其实也是明白的。阿汐，情爱之中人是自私的。你觉得严自耘自私，沈红珊又何尝不是。她如此的无私，不过因为，爱严自耘，是她重于一切的私心。”

　　我立起身来，伏在他上方问：“空山，若是有一日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他凝神想了一下：“我与有风的娘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过世时我自是十分难过，但也不过如此，我终究还是娶了你。但是汐落，你若是死了，我怕是不能再那么活下去了。”
　　我笑了：“若是我死了，是希望你忘记了才好。何况……”
　　“何况什么？”
　　“娘亲说过，男子在床上说的话，是不可信的”
　　“你终究是不肯信我……”他无奈地笑了：“但是阿汐，我知道的，若是先死的是我，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你是那么看我的。”我做出有些生气的表情。
　　“不，活着会非常不易，但是为了照顾风儿，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再苦你都会忍着。阿汐，我自问矜持，但自私率性起来，你却真是不及我，终究是任性都不彻底。”
　　“你就不怕我个后娘刻薄你的儿子？”
　　“阿汐，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你更信你。”
　　我却摇摇头：“这世上，本就没有谁能完全懂谁。看不开，不过因为我们对倾心相待的人，总期许着心意相通。”
　　“你不相信我不要紧……但是阿汐，若有哪天我做事不合你的心意，非是因为我不懂你，而是因为，那是我自己自私的选择。”
　　我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了声：“如果这样，那你真是混蛋。”
　　声音里，却有我从不敢相信，颜汐落此生竟也会有的真心温柔。

　　这一天比我想象中来得快。
　　夏空山被召了回去。我与他一道回京。他父母见到我竟是高兴的，夏有风那个小鬼，眼神依然那么冷，见到我一开口就是“母老虎”，我对着夏空山笑呵呵笑话他教子失败的时候，小鬼却转向我扔下一句“今天你陪我睡”将我冻在当场，更惹来他素来云淡风轻的爹一顿胖揍。于是他又如若干年前一般眉目委屈地扑向我怀里，我过了好久才反应起来抱着他，拍拍他的背。
　　怀里的小孩抬起头，冷冷地对我说：“你一声不吭就走了还回来得那么晚就算了，怎么连脑子都不好使了？”眼睛却是晶晶亮。
　　我叹了一口气。
　　他只是低下头，闷闷地发出那声，原来我早就习惯了却不知道的“抱”。
　　这个别扭的孩子，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的父亲，而更久没有见到他的亲生母亲了。
　　而他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就认定了我这个母亲，虽然是用一种奇怪的方式。
　　孩子的心，很多时候，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敏锐。

　　也不知谁对皇上告密，说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夏空山身边。
　　皇帝倒也没有发怒，只是说，虽然说是要夏家待罪立功，但是并不意味着夏家可于期间藏匿钦犯，自然是要罚的，但若我能领兵战胜最近入侵中原的南蛮王，可以既往不咎。出征前，还大肆加封，让我以女子身份出征。
　　这于我和他，并不是好事。因为并非人人都是夏空山。
　　原本我的那些兄弟，有些如今听说我是女子，立马与我撇清了关系。
　　我还是我，仍是那样的武艺那样的谋略，他们却仿佛，我换了个女子的身份，便不再是那个性情人品……甚至有人说，我画的机械图，都是重金从工匠师傅那里买来的。
　　更不用说，新兵如何肯服我。
　　我看着夏空山，一脸苦笑。
　　他神色仍是淡淡却难掩心疼：“阿汐，对不起，我放开了你的翅膀，让你想飞，却不能帮你清出够广的天空。”
　　“空山，你让我认得我自己，那已经够好了。我的天空，要我自己抗击里面的风浪。”我整了整头上的男髻。
　　夏空山给我梳的，总是最端正妥帖的，但是，这是我出征前他最后一次能为我整髻了。
　　他对我一直没有要求，除了希望我能留在他身边。
　　而如今，也是我为了留在他身边而战的时候了。
　　“空山，等我回来。”
　　他那双淡淡的眼睛，那样深地看着我，那样深，那样深。

　　我坐在篝火边，远远地看着已经消失了的城郭。
　　从衣袖里面掏出夏有风早上哼一鼻子一脸凶恶递给我的天青色小包袱。
　　打开一看，看得我面容扭曲，里面是一包干菊花。
　　难怪他前些天问我是不是要去瘴疠之地，然后就神神秘秘，似在捣拾些什么。
　　咳咳，菊花茶清热去火可解毒是没有错，但是那用的都是杭白菊……不是这种大朵的、艳丽的红色波斯菊……
　　我扶额，既而失笑。
　　我想念这个别扭而可爱的孩子。
　　还有他总是眉眼笑容淡淡的父亲。

　　正想着，抬首看到了我正想的那个人。
　　“你……”
　　那人淡淡的眉眼，淡淡的笑容，几乎就要化在夜色中没有痕迹。
　　“我来了，我还带了那些愿意跟随你的你我旧部，自愿参军。”
　　“荒谬，他们都已经退伍了，好端端搅乱别人的生活做什么？”
　　“他们愿意嘛，听说是你打仗，很多人都跟来了，还有做了生意的人，捐了不少粮饷呢。”
　　“……”
　　“阿汐，人心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有些人会因为虚无的东西背弃你，更多人不会。不过阿汐，不数不知道，一数才发现，愿意跟着我们的人真多呢，有他们帮着教练新兵，你就可以少点担忧了。”
　　“那你呢？空山。”
　　“我自然要跟着你，帮你管白绵绸，”这人仍是顶着一张冷淡的脸说无耻的话，“然后，一起回来，或者……一起不会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却是坚定。
　　“夏空山，你真是自私。你该知道，我是想你，想你……”想你平平安安，此生喜乐无忧。我的手挡住自己的眼睛，那里已经开始濡湿。
　　他俯身抱住我：“我说过，阿汐，若有哪天我做事不合你的心意，非是因为我不懂你，而是因为，那是我自己自私的选择。阿汐，我想做的，是与你并肩作战，而不是等待你为了回到我身边一个人苦苦挣扎作战，我却什么都不去做……我更不能想，万一你不能回来，陪你赴死的不是我……你说，你让我成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如果再不是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嗯？”
　　他轻轻亲走已经落到我脸颊的泪水，那张淡淡的面容，在我眼中从模糊又渐渐变得清晰。
　　并不十分英俊，却是赏心悦目。
　　而我的手，他正紧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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