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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脉象
“无情公子，还请保持心境平和。否则脉象不稳，恐怕会有误诊断。”
自从看见金剑出现，或者说，自打从金剑的口中溜出“邵小姐”三个字，那人面上虽不曾有一丝波动，脉息却一直不稳，时缓时急，竟似心绪有所起伏。
桑芷妍为他诊症已有一段时日，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由此便可见那个“邵小姐”不是什么无关的旁人。她心中当下就泛起了一点莫名滋味，似酸似涩。
无情却没有看向桑芷妍。
听得【医嘱】，他便轻轻点头，目光却还是落在银剑身上，再问道：“她此刻在做什么？”
“少小姐说是坐船太久，累着了，要再歇歇。吩咐下来午膳的时候再去叫她。”
无情这才应了，又道：“记得提前一刻去叫她。”
——雪姨给她炖了补汤，说是饭前一刻饮用最好。
“是，少主。”
知道这风头就算是过去了，银剑松了口气，垂手立在了少主身后，悄悄跟金剑打着眼色。
哎哎，少主的病情怎么样了？
桑医师说好多了。少小姐那边呢？
也没什么事，不过……好像有点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
我也说不上来，可是你知道么……
……
…………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金剑银剑一边连看带比划，一边注意着少主。
又过了片刻，桑医师才收回了手去，轻声道：“无情公子的病已有起色。可喘鸣本是痼疾，若要治愈实非朝夕之功。平日里还需多加注意，要按时服药。”
无情颔首，淡道：“多谢。”
“你是我的病人，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宛然一笑，绽出三分的嫣然，却开不到那人冰铸的眸子里。桑芷妍心中酸涩愈甚，垂了眼去收拾起药箱来。
正巧雪姨从内院走来，问过了诊断结果之后，对桑芷妍自是有了感激之意，忽道：“我们也没什么好多谢的。这样吧，如果桑姑娘不嫌弃，不如今日便尝尝我的手艺，一起用顿饭怎样？”
“这……”桑芷妍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依旧无波的人，蓦地思及那一句“邵小姐”，话一出口不知怎地就变了样子，“这，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芷妍叨扰了。”
*******
银剑自然不会违背少主的话。
他记得少主吩咐要提前一刻去叫少小姐用膳，也自然就乖乖地去了。
无情坐于厅内，耳听得世叔正与桑医师探讨他的病情，追命和铁手小声地说着什么，冷血抱剑独坐一边。
明明是很平常的场景，往日里他早已见惯，可今天偏偏觉得少了些什么。
静静垂眸，无情没有一丝想要说话的念头。
“这里是中原，哪里会那般容易让你碰上？银剑你莫不是在逗我开心？”
远远地，突然有谁的笑声传来，脆若银铃，舒朗开怀。
“银剑可不敢骗少小姐！那日在街上，我确实看见有东瀛女子奇模怪样，穿了一身既像汉服可又看着很奇怪的衣服。”
捕捉到“邵小姐”三个字，桑芷妍也不由得分神仔细去听了。
脚步声渐近，语音渐清。
——那是一个好听到不知如何形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媚雅，却又透着孩童的稚气。现下微微漾起一丝柔软的笑意，竟让人忍不住就想要跟着笑起来。似乎只要听见她声音中的快活无忧，整个世界都要就此明媚万千。
桑芷妍心下甚至有些惊愕。
——不过是短短几句话罢了，居然就开始隐隐牵动起旁人的思绪。
至少在她看来，当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那个一直独坐当场，似乎已经超然世外的男子，便慢慢地抬起了眸子，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了门外。
“哎呀，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告诉你啊，暖心在东瀛那边呆了那么久，更加奇怪的都见过呢。”
“怎么？还有更奇怪的？”
“是呀。暖心记得，就有那么一次，师父难得说要带我出去玩。暖心高兴得不得了，心里还想着，若是师父都觉得好地方了，那应该最是有趣。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少女的声音突然就低弱下来，语气甚至有些后怕，“到了地方，暖心一看过去，却差点没被吓死。那地方的东瀛女子，个个脸涂得跟面粉团一样，又抹着小小的红唇……呜……吓死人了……”
无情微眯起了眸子。
若以他所知来说，她口中所述的地方，莫不是……
席上的诸葛正我一声轻咳，显然，他也大概猜到了少女所述何处。
久未动过真火的诸葛先生暗地里磨了磨牙。
——他将暖心交给她那师父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可一直想着如果暖心能被好生教养，也就不算是辜负了他这一番割爱。可是，听听，听听暖心那孩子在说些什么？她竟被她那师父带到了那种地方去“玩”？！
开什么玩笑！？
少女不知道，就因为她的几句话，居然是为将来她那师父与世叔的一场酣斗，写下了一划伏笔。
这时，她只是忽然回想起了那年被师父骗去料亭的往事。
天晓得，那时她还未到十二岁，别说不知道料亭是什么地方，连什么是“艺妓”都不懂。在她小小的脑袋里，她只记得那是近乎群魔乱舞的一夜——她那师父毫不介怀地对着那群女人左拥右抱，兴致高时更是干脆一口亲下去，看得她在旁边立刻不忍目睹地死死捂住了眼睛，一整晚都不敢再睁开。
——对着一群将脸画得跟鬼一样的女人，她一直不明白自家师傅是怎么下得去口的……
从此以后，师傅的身影，在少女的心里就不可抑制地高大了起来。
——起码，每当少女想着要偷懒的时候，只要她那师傅随口甩出“料亭”二字，莫说是要偷懒，就算是要让少女上山打虎下海擒蛟，她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说起来，她被师傅“磨炼”的日子，似乎就是从那时起越发不可收拾了……
……她果然还是别那么快完成使命，别那么快就回去好了……
一瞬间，少女忽然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不可动摇。
脑筋七拐八弯转着圈，神魂都不知道飘去了哪里，少女飘忽着和世叔雪姨问了好，身体仿佛是有了自己的意识，自觉主动地走到哥哥身边，坐下，手自己伸了出去，接过对方递来的汤碗，想也不想地，就低头喝了一口……
只是，当她的眼角终于落在了那一袭白衣上的时候，混沌的脑海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昨晚的一切瞬间重现，少女的脸立时便红了。
“咳——！”
许是害羞，许是尴尬，总之，那一口刚入口的汤，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将她呛住了！
少女就这么端着汤碗，红着脸，坐在椅子上咳得撕心裂肺。
“怎么了？”旁边的雪姨三步并两步地走过来，急忙给她拍背，“是不是雪姨炖的汤不合胃口？怎么咳成这个样子？”
“咳……没有！汤很好喝，真的！”少女忙不迭地摇头，一边安慰雪姨，一边伸手探入袖中，“就是因为太好喝了，所以暖心才喝得急了，这才呛……唔……”
不等她摸出自己的帕子，那边，一方蓝帕已是从旁边递了出来，直接将那张边咳边说的嘴捂住，将她剩下的话都尽数掩回去。
少女有些哀怨地眨眨眼。
她的视线落处，那白衣男子却依旧是那样一副冷淡的表情，修长的手指隔着帕子，就落在她的唇上，力道很轻，细细擦拭。
少女几乎可以闻见他手上的笔墨气息。
完全是下意识地，她吸了吸鼻子。
无情的手指便有片刻的停顿。
——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古怪念头，总是固执地以为，他喜爱书画，做得久了，时间长了，手上一定也会染上墨香气味。
有时候，若是他作画练字时，她恰巧在侧，就总是爱与他作乱。
——整个人趴在他的书桌上，或者坐在他的膝盖上，一旦他中间稍事休息，她便会一把拉过他的手，放在她自己的鼻前，小狗一般地嗅来嗅去。
“……多大的人了，不是呛着就是噎着，孩子一样。”
将她唇边残渍擦拭干净，无情收回手，将帕子纳入怀中，口中淡淡一句话，听似责备，然而语气实在太过波澜不惊，便也没有什么责怪的意味。
少女却有些不满。
——她去年行过笄礼，今年已是十六，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少女瞪大眼，真的想要就这么反驳回去。可是一对上自家哥哥清冷的目光，昨晚的记忆便再次浮现脑袋，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连带着那些反驳的话语也烧成了灰烬。
如此，便只能底气不足的哼了一声，少女别扭地转过了头去，不敢再看自家哥哥。
无情扫她一眼，目光似乎在她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似乎只是无意中瞟过她的位置。只是一下，便淡淡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可是，一直静静注视他的桑芷妍看到，当他的眼底映入那个少女的身影，无情公子一向冰冷的眼神曾有片刻波动。
不明显，转瞬即逝。
但桑芷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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