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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九)
(九)
从未临幸任何一宫的陛下,终于留宿于宠姬住处,宫中一些私交甚好的宫嫔妃子,皆问起那得幸的女子。
话语中无不欣羡,谁又知道那夜是灯也未熄,帐也未掀,夜半这勤于政事的陛下,徒留下了黯然的美人。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龙幽也只能对着这红颜知己道一声,委屈你了。
一去百载,夜叉经历飘摇动荡的兵荒马乱,终于国富民强,四方来贺。
亲族之间宴会相聚,幼童在殿间玩闹,不小心撞到龙幽的膝下,他笑道,“这是哪家的孩子,生得真是伶俐可人。”
孩子的母亲急忙站出来,护住幼童,“孩子还小,不小心冲撞了圣驾,陛下念他年幼无知,莫要责怪他。”
龙幽不认识这个孩子,却认识孩子的母亲,那杏衫鹅黄的妙龄女子,当年龙溟立下的王后之选。
是他自己压下那些老臣的奏折,这女子才得以改嫁叔辈亲王之子。
身份虽不及往日尊贵,到底有了一个归宿,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魔族的寿命太过长久,没有尽头。
龙幽自己都算不清了。
他问道,“你一家现在可好,孩子的父亲是哪一位。”
说着便俯身指尖碰了碰那懵懂幼童的脸,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
女子低头,半晌方道,“陛下也许不记得了,前几年边境发生战乱,他随陛下前去平乱,至今,没有再回来,那里本就是凶险之地,听说九死无一生,有去亦……无还。”
她说的是自己的夫君,语调平静,却难掩刻骨的悲伤。
九死无一生,有去亦无还。
龙幽在心里反复了一遍,是了,自己怎么这般糊涂,那一仗惨烈,自己当初都是重伤而归。
又逢祭祖之典,祭祀口吟祭文。
夜叉族效仿人界学来许多繁文缛节,尤其是这祭祖,龙幽自当政以来,最想废去的便是这一条。
祭奠,悼亡,龙幽自己知道,他哪还有这样的勇气和力气去一次次的伤心,思念。
龙溟尸骨无存,就算有一丝重聚的渺茫希望,那又要再等待多久,百年,千年,人间的轮回转世都已更迭数代。
龙幽看着指尖的酒杯,缓缓抬起手,一杯佳酿倾于尘土。
“我为你醉这最后一次。”
喝多了,他醉得厉害。沉疾旧患之处隐隐作痛,被扶住身体,以为是身边的侍从,“酒壶空了,去,再替本王取一壶。”
身边没了动静,龙幽撑住冰凉的墙,看过去,镜丞眉目神色不变,低语,“陛下醉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
龙幽摇晃站不稳,镜丞拉住龙幽,却被狠狠攥住手,捏得生疼。
“你不回来,我也不愿再想了,我只是想要忘了你,为什么就连这样都是奢求。”
龙幽说话声音不低,镜丞唯恐惊扰他人,半扶半推送龙幽回宫。
这样的只字片言,镜丞理不出头绪,他也不敢理,只是感觉不好,非常不好。
龙幽回到宫中,不过片刻安静,终于有些恨恨得说,“祭什么祖,有什么好祭的!连你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死在哪他们都没去过,他们就让我祭奠你,不就是几百年,几千年吗,我怎么不能等!为什么要我祭奠你!”
说到最后,龙幽已然无法克制情绪,平日里的运筹帷幄,定夺天下,被扔往了天边。
镜丞看着他一点点在自己面前崩塌,那些沉沉埋葬无法诉说的苦楚,那些满腔痴念空被负的哀怨,那些如同刀刻无药可医的心伤,就这样,全都翻露出来。
“九死无一生,有去亦无还,元神俱灭。”龙幽眼角噙着泪,笑意清寒,“你是当真不要我了……哥哥……”
哥哥,龙溟。
镜丞惊得翻了手里醒酒的汤药,龙幽被碎响声一震,似是有了半分清醒,镜丞已经跪在地上准备听候发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流放,入牢,还是死……
“你……”龙幽才说了一个字,猛地捂住嘴,一口血咯了出来。
镜丞脸色大变,才要急宣御医,龙幽却已冷声吩咐,“急火攻心,不用声张。”
龙幽抹去唇边的血迹,走到他面前道,“镜丞将军,从卫兵长一路官拜将军,你在我身边很久了。”
一个瞬间,眼前的君王已然气势凌厉迫人,镜丞依旧跪在地上,龙幽立在他身侧,却没有让镜丞起来,一手伸出,搭在他的肩上,“本王十分信任你,你,可不要让本王失望。”
他五只修长,根根如玉,搭在镜丞肩上,镜丞却觉有千斤之重。
龙幽在他肩上拍了拍,“小丞……”
这样的称呼,怎么能够拒绝。
“你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听到,也没看到吧。”
镜丞叩首,应道,“是,陛下。”
龙幽独自坐在床边,当真是,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念到一半,心想,错了错了,这句诗是悼亡妻的。
他心绪上涌,又是捂住嘴一阵猛咳,倒在床上无心再理,笑自己“呵,也不算完全说错,不算。”
自己的身体,龙幽自己最清楚不过,三分是伤病,还有七分完全是自己作出来的。
病势越发沉重,他依旧每日上朝,批折子,看上去精神还好,回到寝宫里,手心额上一层冷汗。
明君千古,大多英年早逝,龙幽放下手中的笔,指尖交握在掌心,抖得厉害。
站起身想说一句话,到了嘴边,全成指缝间溢出的血。
意识昏暗前,是身边凌乱的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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