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楔子
　　高渐离其实是有亲人的，是他的胞妹。
　　高渐离再见到她，是在易水畔转回燕国途中的酒肆里。
　　那个时候他妹子正在给七弦琴接弦。
　　“我猜你会到这里来，总算没有白废了这弦——不过这并不是好兆头啊……”灯下的人穿的并非现下该有的冬衣，而是月白外袍米黄衬里的秋衣，与高渐离的衣服极相似。“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找我？”高渐离撩起外袍下摆，坐在她对面，拿起桌上的一杯茶，却发现茶水已经凉了，略一停顿，取来旁边的红泥小火炉，升了微火，将茶壶放在上面加温。
　　看着茶叶因为遇热而再次上下翻腾，他又想起了与荆轲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可是，还不等他真正开始回忆，对面的人开口：“现下不是来了么？师父死了，我不再修习玄术了，自当来找你照应。”高渐离只是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对方也没有言语。高渐离盯着她，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自从自己十八岁那年回家见过一回，后来数次回家，她都因为师承玄门而没有回来团聚。
　　她长大了，儿时团团的婴儿肥也因为年入豆蔻消减下去，眉目舒展，却透出了一股与同龄人极不搭调的深沉，说出的话都有极度斟酌之态。很像母亲的眉眼，但唯一不同的，她和自己都随着父亲的唇，唇色极浅淡，而她的唇似乎更薄。有人说过，薄唇者薄情呢。
　　高渐离收回了目光，用手探了探，茶壶已经温热，换了新的茶杯，重新斟上热茶。“旁边有酒，为什么不温上？”“女孩子不宜饮酒。”彼此都不是多话的人，又静了下去，高渐离很想问她这几年究竟过得怎样，但话一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她的语气甚至有了忧郁的气息，问了，也不会回答吧？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兄长……
　　烛火摇曳，只有少女的手，时不时触到琴弦的微响，轻轻浅浅，又极为短促。
　　“你的许多事，我都是不知道的。”高渐离说，“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来易水的？”“人的嘴，除开吃饭就是用来说话的。”少女看着他，“我的事情，兄长你若真的在意，又何必是我来找你？”“发生了什么事吗？”高渐离问她。“没有——我是在妃雪阁见的雪女姐姐，她说的。”少女接好了琴弦，却从琴身侧将琴面抽出，翻了一面又合上，七弦琴又成了筑。她又开始调弦。高渐离知道她是不想说了，对这个妹子又有了一股陌生感，便喝了一口茶水，看她调弦。
　　气氛又静下来了。
　　高渐离后来想，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兄长。
　　他的小妹从始至终，都不曾对他说出心里话，而他，也不曾以亲人的信任对待她。
　　他们兄妹二人，一生都在掩饰和隐瞒，虽有交集，但从未进入对方的心。
　　他终是看清了两人名字中的谶言——离也好，夜也罢，总是透着秋风渭水的寒意。
　　但是又如何呢，两个人，终是殊途同归。
　　这样想来，所有的事似乎都没有了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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