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雪梅
隔天的傍晚,医风谷又落了雪。
只是停停下下的,地上始终也不见白,好像细粒的雪还未落在地上就已经融化在空气中了。
月茗正坐在水域的药房里读书,不经意间抬眼,才发现白景陌执着青色的杯子倚在门框上,不知看了她多久。
月茗放下书,刚想要笑着损他几句,白景陌却意外的先开了口,“出来,陪我喝茶。”
她突然莫名的捏紧了手指。
月茗将院子后面埋着的药酒拿出来,又到火域取了些温泉,用透明的器皿装了,将精巧的酒壶放进温泉中温着,氤氲的热气缓缓升起来。
白景陌事不关己的看着月茗忙碌,抿了口茶说,“我不喝酒。”
月茗头也不抬,“知道,不是给你的,我要喝。”
白景陌放下茶杯,杯底碰触石桌竟发出清冽的声音,“这坛药酒既已打开,隔了夜便香味尽失。”
“哎呀知道知道,知道你这酒名贵的很,我都喝完总行了吧,都喝完!景陌师父真是个小气鬼。”月茗越说声音越小,嘟嘟囔囔的倒了一大杯温酒,一口闷到底,重重掷下杯子,这才露出畅快的笑容。
白景陌看着红晕悄悄爬上月茗娇俏的笑脸,忍不住微笑起来,“杯子都要让你喝裂了,这可是水域深湖下的静泉石——”
“唉……景陌师父!”月茗又倒满了杯子,大声打断了白景陌的话,“让我别喝那么多别喝那么急你就直说,明明是关心人的话怎么说得这么别扭……”
最后的话尾消失在了酒杯边缘,月茗仰头又灌了一大杯。
白景陌笑意更浓,低头转着自己的茶杯,忽然指尖一用力,淡青色的杯子蓦然飞了出去,奇怪的是,明明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杯子却不掉落在地上,反而被微风轻轻托着,慢慢转着,直到转过一株梅树,才又急速飞了回来,末了忽然减速,悠悠然落在白景陌指间。
一瓣鲜红欲滴的梅花,静静漂浮在晶莹的茶水表层,缓缓打了个旋儿。
月茗眯着眼睛馋猫似的看了看白景陌的杯子,真心觉得这种表演偶尔还很赏心悦目的,她嘻嘻笑着,没心没肺的举着酒杯伸过去,赖皮似的说,“我也要我也要!”
“这酒不可沾染花草。”
“嗯……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月茗似乎仗着酒劲耍起脾气来了,只是不知是故意还是酒醉。
不管是哪一种都好,反正嘴上不饶她的景陌师父,从来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她任何一个要求。
从来没有。
果不其然,白景陌无奈的笑了笑,接过酒杯放在桌边,抬起广袖轻轻拂了一下,琉璃色泽的酒杯便被风带到了九天之上。
“啊……”月茗抬头看着忽然消失在天际的酒杯,惊得目瞪口呆,“我的杯子,我的梅花!”
向来淡漠的白景陌朗声笑起来,在月茗惊诧的目光中伸出了食指,一道光像流星一样坠落在他的手指上,月茗眨了下眼,才看清那是她的酒杯,被白景陌轻飘飘地托着,像没有重量一样,微微地转着圈。
月茗撇撇嘴,就爱显摆。她不甚雅观地夺回杯子,嚷嚷着“说好的梅……”然后她顿住了,药酒是淡红的,一弯琉璃晶莹的美酒上面漂浮着一片精致的白梅,红白映照下分外出众耀目,月茗凝神看时才发现竟然是细雪铺成的,反射着细细碎碎的晶光,在暖热的酒上仍然散发着沁人的寒气,一瓣一瓣栩栩如真花。
“真美,你怎么做到的啊?”月茗高兴地笑起来,鼓着腮帮子吹着琼液上的雪梅,让它轻轻打转。
白景陌闲闲地歪倒了身子,如墨一般的长发倾斜在青色的席上,狭长凤目低垂着,长睫毛像蝴蝶一样静静栖在朗玉一般的面容上,一身白衣松松散散,修长的手指轻转着手中的茶杯,整个人显得异常妖媚,“小法术罢了,你喜欢吗?”
“嗯!”月茗重重地点头,然后犹豫了一秒,小心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以后……要常给我弄啊。”
白景陌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月茗,忽然微笑起来,他的笑容真的很美,褪去了魅惑妖艳,眼角眉梢那样温暖柔和,几乎溺毙了月茗,然而月茗却在他的笑容中紧紧捏住了杯子,手指骨节都发了青,她忐忑不安地发声,“景……景陌师父……”
“以后,我会教你的,”白景陌恍若未闻,依旧微笑,口吻平静淡漠,“只是一个小法术,以后你喝酒品茶的时候,拿来玩儿吧。”
月茗神色黯淡下去,她想要装作轻松的样子撒泼耍赖不肯学,要景陌师父每次都变给她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不出口。
不知不觉中,琼浆上的雪梅已经化没了。月茗抬手欲一饮而尽,却被白景陌劈手夺了杯子,“喝冷酒伤身。”边说边把杯子重新浸入温泉中,原来连杯中酒都早已冷透,月茗没喝,却凭空觉着寒凉。
沉默的空气凝固了许久后,白景陌又倒了些碧色的茶,轻啜一口,打破了沉默,“月茗,你在医风谷生活多久了?”
月茗脑海里轰得一声响,一颗心直往下沉,声音仍然控制得平稳,“五十年。”
是五十年一个月又零七天。白景陌默默地想,却只是点点头,他神色安然地转着桌上的茶杯,接着问,“这五十年来,我对你如何?”
“很好。”
他又点点头,“你一直在医风谷生活,除了与我一起出谷采药以外,很少离开这里,除了病人,也很少与其他人在一起,这样的生活,你喜欢吗?”
月茗呼吸开始紊乱,她隐隐猜到白景陌想要干什么,却本能地抗拒这个想法,“喜欢。”
白景陌不置可否地笑起来,说喜欢,是因为她不曾接触过别的生活,是因为她还没有别的选择,他其实明白的。
最后一个问题,他问得很轻,“月茗,在你心里,究竟将我当成什么人?”
他原本落在茶杯上的视线上移,静静直视着月茗,神情是静默而温柔的,深潭一样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出瞪大了眼睛愣住的女子,明眸善睐,清丽无双。
在白景陌一瞬不眨的注视下,月茗像被蛊惑一样开口,“你是我的师父,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朋友。”
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
黑发白衣的男子笑起来,凤目流光璀璨,面容魅惑,颠倒众生,明明在笑,神情却笼罩着哀伤,“是啊,我是你师父,虽然有些不称职,但是你……是信任我的吧。”
“当然,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那么,我要告诉你一件沉默了五十年的旧事。你——”
“我不要听!”月茗忽地一拂衣袖,白景陌面前的茶杯被她霍地拂到地上,碎裂成淡青色的碎片,她仍是不管不顾地站起身来冲着白景陌大喊,“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她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浮起病态的红晕,月茗紧紧地咬住下唇,身体微微发抖,“白景陌,你要说的事情我没有兴趣,你要做的事,我……我也没有兴趣!”
白景陌万万没想到月茗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惊诧地望着面前憋红了眼眶的月茗,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这一瞬间,他忽然感觉,眼前的女子跟曾经的白月茗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
沉默又胶着在二人之间,月茗仿佛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过激的反应,慌张之下回头就喊,“来人来人!把、把、把碎片收拾走!”不知从什么角落里走来一个婢女,沉默地收拾完了地上的狼藉又悄悄退下。
月茗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幸而此时白景陌终于有了反应,他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极北之地的凌矿打磨的茶杯,啧啧,真是暴殄天物。”
月茗长出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就你小气,不就是个杯子吗?我的杯子借你。”月茗把酒一饮而尽,将琉璃色的酒杯扔到他面前。
白景陌无奈地笑了笑,拿起酒壶斟了一杯药酒,温入泉水中,“第一,我不用酒杯喝茶;第二,”他戏谑地笑看月茗,“这酒杯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
月茗愤愤地看着他,心里又在演练“杀死白景陌十八式”了。
“不过,”白景陌将酒杯在水中柔缓地划了一圈,语气冷下来,“从我这里知晓过去的机会,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你明白吗?”
“嗯。”月茗点了点头,“我知道。”她说着夺过酒杯,又恢复了不正经的神气,大笑着喝光琼液,“来来来,景陌师父,不醉不归!”
白景陌使风托过一只新的茶杯来,执了静静地笑,纵容自己不听话的弟子喝了一杯又一杯,风很小,雪也很小,柔和的笼罩着这个小小的庭院,笼罩着庭院里的红梅和梅树下两个对饮而坐的人。
在夜色漫过医风谷时,月茗终于喝得酩酊大醉,红着一张俏脸醉倒在冰冷的石桌上,口中呢喃着些不清不楚的话语,白景陌淡了微笑的脸,从歪倒的席上缓缓坐直了身子,他站起身来走到月茗身边,轻轻喊了她几声。
然而她除了动了动嘴唇,没有任何反应。
脚尖提到了空空的酒罐,白景陌皱了皱眉头,喝光了一罐子药酒,不醉才怪,他俯身将月茗轻柔地抱起来,软语温言,“天气冷,进去睡吧。”
月茗没有回应,白景陌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步履平缓的走进屋内,然后把她放在柔软的床上,拉开被子仔细的为她盖好。月茗似乎感觉到了肢体的舒展,发出舒服的咕噜声音,蹭了蹭枕头,侧着身子沉沉睡去。
白景陌站在床边,神色莫辩的望着醉到人事不省的女子,他的目光隐在渐渐沉沉的夜色中,模糊不清。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覆上女子的脸颊,却在衣袖马上触碰到她的时候停住,沉默许久,他终是选择回身离开。
然而在他迈动步子的一瞬间,一双手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白景陌豁然回头,发现不知何时,月茗突然撑起身子拽住了他的手,她的脸上仍然残留着醉酒的红晕,睁开的眼眸中却清明如常,殊无醉意。
白景陌愣住了,他直直望向月茗的目光有着毫不掩饰的惊讶,他竟然没有意识到她醒着?这不可能,以他的修为,她不可能再他面前伪装。
然而月茗确实是大睁着双眼,她紧紧抓着白景陌,似乎怕他突然消失一般用尽了力气抓着,然后她开口,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白景陌,我不要离开你。这一次,我绝对绝对,不会离开你!”
白景陌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不太真切,包括眼前目光灼灼望着他的女子,他的耳朵嗡嗡的响着,脑海中空白一片,不知道该在一向神色温柔的脸上摆上一个什么样的表情,他竟然忘记了该如何微笑,忘记了表达感情的所有能力。
他只是像被钉住了一样沉默地回望着月茗,直到她忽然脑袋一歪,重重地跌回床铺重新熟睡起来。
方才一切,仿佛是他做的一场短暂而不真实的梦境,只是月茗的双手,仍然牢牢抓着他,不曾松开。
她是醉的吗?她是醉了吧,明日问起她来,她一定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没关系,他会记得,他这漫长漫长的一生,无论如何,都会记得这短暂短暂的一瞬,那个眼眸清丽的女子,对他说不会离开他,绝对不会离开他。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时间停止,他已经辩不得真假,管不了对错,只有这一刻,只有这一刻,他才觉得安稳,和从未感受过的幸福。
虽然,虽然,其实很短暂。
会很短暂,他早就知道的,从一开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