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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捌彼方(下)
那女子慢慢地回头看我,很仔细地看,好一会才说:‘她不会陪你的。’
‘诶?’我有点不服气了,‘这是在瞧不起人吗?’
她说:‘艺者是不陪客人睡觉的。’
‘我可以多付些钱。’
‘再多的钱也是不陪的。’
她就要走了,我一急连忙拉住她:‘哎,帮个忙嘛!’
不管怎么说,我下腹的火早就腾腾地冒上来了,硬是塞了一枚小判和二十文钱给她:‘喏,这是支度金。另外,辛苦费请先拿着吧。’逞了豪气,心里却在盘算剩下的钱要怎么弄到手。
她又看了我一眼,这回倒没再推脱了。
‘小圆喜欢年长一些的男人。’
我眯着眼看她,假装很老道地朝她面上吹了口气:‘春庆涂用久了还会掉漆呐,用年纪来判断男人一点也不明智。’
她吓得边往后躲边低声说:‘您不是第一个说这种话的客人了。不过,我和小圆真的说不上什么话的。’
我也不一定真的要和小圆睡。那时的我就是想花点钱啦,摸一摸女人的身体啦,这样。每天在隔壁听见那样的声音,对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来说实在是种折磨。我还是第一次来江户呢,能跟一个漂亮的江户女人过一夜,回到松前藩去也可以好好地和师兄弟们炫耀一把。别笑,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你们会在这里待多久?’反正也睡不着了,索性就和她聊会天。
廊道上只放了一盏行灯,微弱的火光在暗夜中很孤独。也许因为光线柔和的缘故,她的脸看起来比白天里好看了些。
这样一个并不美丽的女人却有一副好嗓音:‘也许明天就走,也许十天半个月都不走,看客人兴致,肯不肯花钱请我们表演。’
‘其实你声音挺好听,也可以唱点小调啊,一定会很受欢迎的。’
她的脸立刻埋得很低,说话也跟着语无伦次了起来:‘我不行呢……怎么可能……’
只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可怜女人而已,我在心里轻叹。
原本给她钱并没真的指望会有什么下文,一个小判的支度金实在是寒酸了些,何况这女人怕是连小圆的面都未必能见上几次。结果第二天一早,我才打开门,就被候在门口的一个小者请了过去:‘小圆姑娘在她房间里等您呢。’
小圆梳着岛田髻,化着江户流行的淡妆,跪坐在虫笼窗前,唐栈小袖把她曼妙的身体包裹得很贴合。一拉开门,我的眼睛就离不开她了。
我不清楚她请我的用意,不过和一个赏心悦目的大美人对面坐着也是好的,何况还有我很难喝到的好酒。
略去虚礼的客套,也只是平常的说话罢了。
比如问一些流派的事:‘永仓先生既是神道无念流的高手,一定常常会碰到别的流派的人挑战吧?您觉得哪个流派更为棘手?’
我当时哪里是什么高手?不过是未出茅庐的门徒而已。除了数年后再到江户修行外,并没有真的与人交手过。可是她都这么问了,我也就随便编了些话应付她。她听得却很认真,时不时会提问,像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渐渐地,我收起了敷衍的心,好好地为她讲解了一番。席间,她就靠在我身边,我闻得到她头油的香味,心里有点迷糊了,下意识地就凑近了她,正好她偏过头。
我的脸颊冰凉了一下,她竟吻了我。
‘多谢您呢,永仓先生。’见我愣神,她捂着嘴娇滴滴地笑。
我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小判能换来美人的垂青,顶多只够我和她喝上一杯酒。之后的几天里,碰上面了,她也会妩媚地对我笑着,说几句话。旅笼里的人都很奇怪,那天请我过去的小者和我说,小圆性情是很骄傲的,只要她嫌恶的,即使花的钱再多也不能让她多看一眼。那个大阪商人山本可就白砸了许多银两。
我想起小圆在我耳边轻轻说:‘惟愿托身为武士之妻妾。’她说话的时候,气息都吹到我耳朵里去了,全身麻麻的。
她的身上笼着一层烟,引着男人想拨开了瞧个仔细。我年纪尚轻,把持不住,做了一些和她有关的梦,想来你也曾体验过其中的美妙吧……啊喂,别拔刀!新选组法度禁止私斗!
至于另外一个女人,我就在门口见过她一次。
‘这事可多谢你啦。’我笑嘻嘻走到她面前。
她的样子有点狼狈,脸颊浮肿,像被人打过,但看着跟没事一样,对我说:‘拿了武士大人的好处,尽心办事是应该的。’
‘喂,你的脸……’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她惊慌地避开,一双眼睛瞪得很大。
我一靠近,她就往后退一步,直到把她逼到了树边。看着她茫然的表情,我觉得很有趣,说:‘我只喜欢美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在这里等我一下,我上楼给你拿点药,抹一抹很快就好了。’
她定定地看我,忽然又拉住了我,低声说:‘你要小心。’
我拿了药下来已经见不到她了,也没法问清她话里的含义。很快地,我知道答案了。
这天晚上,冈田师傅吩咐我出去送个东西。回来时在路口那边,灯火突然灭了。黑暗中,几个人影上前就把我围住了。还没缓过神,那些人已经拔出刀向我砍来了。
白光从我眼前晃过,我紧张得后背都湿了,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做的。我平常只用竹剑练习,听见刀从刀鞘里拔出来的声音,莫名地就开始兴奋了。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温热的血喷洒在我的脖颈上,手都是发抖的。好几次都是凭着直觉躲过。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干架,我就记得‘左穿’、‘右穿’、‘逆’,什么‘运方’、‘霞合’、‘以心传心’啦,根本来不及使出来啊。
刺中了三个人,趁着他们也乱成一团,我打了个滚,闪到了后面去,贴着一方土墙,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冷不防,身后有人拉了我一把,我吓了一跳,暗骂自己大意竟没察觉到。我正想反手拔出短刀,那人的声音却让我一滞:‘是我。’
她扯着我一起往后倒。我这才注意到,底下竟然有个地沟,我们抱在一起,双双滚了下去。她身上的气息很干净,没有头油味,只是淡淡的藤袴香。
‘喂,你怎么会知道?’滚到了一片乱草丛中才停住,我没打算松开手。
她一动不动地任我抱着,借着月色,我看到她点墨般的眼眸亮晶晶的。
‘喂,不说话我可就亲了啊!’我压低了声音故意吓她。
‘对不起……’她这才开口,像要哭出来一样。
这下轮到我头疼了:‘放心吧,我只亲漂亮女人,你这种就算了。’正要放手呢,又让她给握住了。
‘你的手臂在流血……’
‘一点小伤而已……’
她慢慢地坐起来,撕了两圈下摆就给我包扎上了。动作是那么熟练,我静静地看着,什么也不问她了。
完了,她站着,弓着身体,朝我鞠了个躬,才小步地跑开。前行了一段,又不断回望我是否跟上。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回了旅笼。冈田师傅早就睡下了,我怕惊了他,没打算和他说这事,自己去后院的井边打了桶水准备清洗一下,才发现衣服早就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心里直叹真惊险。
我看了一眼马厩边上的杂屋,黑乎乎的,没点灯。
上了楼,正好碰见她从小圆的房间里走出来,脸颊比之前更肿了,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地从我身边过。
‘哎……’我叫不住她。
‘永仓先生……’小圆站在门边,温柔地唤我。
我也对她笑:‘今晚没有表演吗?’
‘没有呢,山本先生他们今晚不在这玩,也没有别的客人请我们。其他人都出去看烟火了,您从外面回来有看见吗?’
‘有啊,很漂亮呢。’我故意顺着她的话胡诌。那女人,姑且就叫那女人‘丑女’吧,她出现在伏击地点时,我就知道绝不是巧合了。那么,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有些事我还没想明白,但眼前美人软玉温香地往我怀里靠。
‘受了伤呀……’她看见了我手臂上的布条,手指在上面慢慢地打圈。
‘那些人和你们有关系吗?’我觉得还是开门见山比较好。
她笑得十分妩媚,眼角都往上翘了,头上香味很浓,可是刚刚闻过血腥的我却被冲得有点想吐了。
‘您说的是什么话呀?哪些人?’就知道她会这样说。她扶着我,往她房间里带。
‘小圆小姐,您搞错啦,我房间在那边呢。’
‘永仓先生……’她的手搭到了我脖颈上,莹润的手腕皓如白雪,那种滑腻的感觉一直往我骨头里钻。
我决定提醒她:‘小圆小姐,其实我只有一枚小判呢,没有再多的钱了。’
‘我喜欢有本事的武士。艺者,是不卖身的,但可以委身给喜欢的人。’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谁也没有再动。
然后,她用袖口掩着嘴轻轻笑了。我也跟着笑,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纤纤,保养得宜,不是庶民家女孩子劳作的手,没有茧。丑女也没有。
我到底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正好被对面的嘈杂声吵醒,原来是那大阪商人回来了。我耳力一向好,枕着手臂,隐约听了几句。
‘小圆小姐,我可是按你说的去办了,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你也说了,那个可笑的乡下人区区一枚小判就想缠住你,根本是在羞辱你。我不是已经花钱请了几个无主的浪人去……’
‘我可没叫您去做这种事!就算是乡下人,他可是武士,您居然想谋害武士……’
‘……’
剩下的我没再听,翻了个身又睡着了。直到晌午,冈田师傅把我喊起来:‘荣治,收拾一下,我们去拜会松前御定府的永尾完造先生。’
可是还没下楼呢,楼下已经是吵声震天了。玄关那里站满了人,都在窃窃私语。找了个人一问,才知原来是奉行所来了几个公役,说要暗查‘隐卖女’,一来就直接要抓小圆走。和她一道的几个人生怕惹火烧身,早就躲到一边去了,只有那个丑女不知死活地拦着不让抓。
‘然后呢?’我问。
‘就这样了。’那人指着前面说。
我看到小圆一张美丽的脸灰白如土,发髻凌乱,嘴唇咬得死死的。那丑女比小圆要狼狈上许多,额头都淌出了血,任凭被公役痛打,却还拼命地护着她。
小圆也看到了我,突然高声叫我:‘永仓先生,您不是说要带我走的吗?您送的礼金还在我这呢!’
这下所有人都望着我了,连冈田师傅都愣住了。
我知道小圆的打算。如果我肯应了,承认小圆是我买下的,兴许她还能逃脱被送去吉原的命运吧。
想想就觉得很麻烦,我很犹豫。当视线扫过丑女时,发现她正乞求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和小圆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可以让她侍奉这个美丽又恶毒的女人到这样忠心的地步。但论如何,那天晚上的事说什么也得感谢她,我决定打算做一回好人。
我无奈地准备点头,而事情总是来得那么意想不到。小圆她又指着那丑女,激动地对公役说:‘她,她才是私/娼!你们要抓的是她!’
我可真是大大吃了一惊。这比鹤屋南北的《东海道四谷怪谈》还叫我大开眼界。
那丑女什么话都没有说,一句辩解都没有,自己就站到了公役面前。我看着小步向我跑来的小圆,又看了看那个连头都没有回的女人,出了声:‘哎,我说,我可是只出了一枚小判外加二十文的钱,这样美貌的女人会愿意跟我,你们信吗?’
‘永仓先生,您在说什么!’小圆惊恐地要伸手抓我。
我避开了,走过去对公役说:‘我要的人是这个啊……’然后我拉住了那丑女的袖口。她把脸转向我,上面布满了泪水,眼睛更加地乌沉。
小圆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响彻了整个屋子:‘不,怎么不是我!不,不,怎么会是我!’
小圆被扯着带走了。我不能明白她的话,只听见冈田师傅的叹息和那丑女低低的声音:‘为什么不救她?’
再上楼时,遇到了山本,他正要出门去。我跟他笑了笑,说:‘您又赚了一笔呢,了不起。还是您有头脑,我怎么就没想到去告发她呢?’
‘嘿嘿,哪里的话?我请您喝酒,请您喝酒。’他不断地哈腰,也在笑。
他的身影都消失了,丑女还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望着。
‘喂……’我喊了她。
‘怎么会是我?怎么不是我?’她问了和小圆一样的话。
‘虽说我只喜欢美人,但那样的美人可真吃不消。你长得是丑了些,到我们道场做做侍女也凑合了。’
‘你救了我,我本该尽心侍奉你的。可惜我不能跟你去你们道场。’
‘啊,侍奉倒不用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美人来侍奉我。至于不去道场,你是想去救她吗?她可是要被押解到吉原的哦。别这么看我,我本来就没有职责要去救她。我救你是因为你帮了我一次。’
她黑亮的眼睛眨了眨,突然就笑了,虽然并不美丽,看着却很顺眼。‘我帮你是因为你先帮了我呀。’
我想不起自己到底帮过她什么,提包裹、送药还是别的?不过都是些微末的小事罢了。
‘请你原谅小圆吧,她因为她的美丽受过可怕的折磨才会变这样。’
‘可那又不是我的错。’我嘟嚷着。
‘是我的错。’
‘啊?’
可她不愿意再往下说了。
那天晚上,冈田师傅带着我依约拜访永尾先生,小酌了几杯便回来了。这个旅笼发生了这样的事,连永尾先生都略有耳闻。冈田师傅非常不满,连带也训斥了我。和那样的女人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多少会对我声誉有所影响吧。冈田师傅决定第二天便返回松前藩,至于那个丑女……
我走到她住的杂屋前,徘徊了许久,不料她自己开了门,行灯照耀下,一身素雅的和服衬得她比往常好看了几分。她其实也一点也不丑吧。
‘喂,你哪来的这身衣服?小圆放你这的吗?’我盯着那和服上的藤袴纹问。
‘不是的,是我父亲在世的时候,给我做的。小圆也有一身一模一样的,不过她的没带出来。’
‘啊?’
错愕间,人已经踏了进去。
她坐在我面前,姿势如武家教养出来的小姐一般。我愣愣的,脑子里唯一想的就是,她可真爱藤袴啊!
那时的我并未有多少历练,在女人方面也不过有过几场短暂的露水之情罢了,是以未曾真正明白她在当时想要表达的情意。
她坐了很久,一动不动。我进进出出几回,她依旧端坐着。
‘喂,你在做什么?’
她却羞涩起来,慢慢地说:‘您不是给了钱了吗?请放心,这一晚过后,我不会对您纠缠不放。’
我立刻局促起来,紧张地咳了咳,想和她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谁要和你做那事呀?就是露水夫妻,我只喜欢美人的啊。而且,我可是要娶个同是武家的女子为妻的啊。那种话随便说说的,再者,又不是给你的。’
‘这样啊,’她脸色如故,微笑地看我,‘那请问您一个问题,一个就好。’
‘好罗嗦,问吧。’
‘如果我是武士家的女儿,您会和我结亲吗?’问完了,她腼腆地低下头。
‘都说了,娶妻也要找美丽的女人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故意这么说了。
‘我以为武士不会嫌弃妻妾相貌的。容貌只是皮囊而已,我父亲是这么教的。’
‘确实是不应嫌弃啊。你知道战国第一智将真田幸村吧?他就娶了个奇丑无比的女人做妻子,那女人应该比你丑得多……’看着她微微扬起的头,一双黑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看,我心里就是想捉弄她,又说,‘不过,我不是真田幸村,你也不会是我妻子。’
她好像松了口气,点点头:‘说得是。’而后又看了我许久。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困惑不已时又模糊记起小圆曾和我说:‘惟愿托身为武士之妻妾。’
那晚上我过得很不安,有种奇怪的感觉让我时不时会去偷偷看两眼那小杂屋的灯火。那微弱的光芒如萤火虫一般,一直点缀在那里,温暖而安静。
第二天,那丑女早就不在了,我一点也不意外。她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也和我无关了。和冈田师傅结了房钱准备离去的时候,听到旅笼里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不好啦,死人啦,山本先生被人杀啦!’
闹哄哄的一片,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像第一次到来时那样,我们沿着旧路回松前藩。一切没有什么不同,我并没有多想她,只是离品川殿越远,我心里越发空荡,好像把什么东西丢失在那里了。
整个故事就是这样啦。
喂,总司?喂喂,可恶!你这小子,竟然就睡着了!混蛋,完全没有在听嘛!!!白白浪费我说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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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羞愧捂面】
这一章就完全改得跟原版不一样了。我果然不擅长构架故事啊,依旧写得很烂。
算了,再改下去就写不完了。
下一章是【彼方之外】,很短,讲一点这事的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