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迟暮

　　皇帝震怒，宴会自然是半途而止了。
　　月如恍恍惚惚的回到自己的宫里，心中疑惑，却更是害怕。皇帝从未这般发过脾气，她入宫以来第一次见着，却是将另一位姐妹打入了冷宫。
　　“明霞，你在宫里呆的日子久，万岁爷他向来都是这样的么？”
　　明霞应声走了过来，月如又听她悠长的叹了口气，道：“也不是，只是偶尔。主子放心吧，万岁爷心疼主子，不会这样对主子发脾气的。”

　　月如朝窗外远远的望过去，皇帝真的心疼她么？皇帝的确待她好，可是时常与她说话说着说着就变了脸色，倒也不会给她发脾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却独自沉默了下来。
　　屋外的月光好，将整个皇城映照在一片朦胧之光里。

　　自那之后便是十日未见着皇帝，也没有人敢提那日那支发簪为何会惹皇帝生那么大的气，日子一久，月如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那日皇帝也未翻她的牌子，只是在宫门都下了钥之后却听见屋外传来刘英的声音：“皇上驾到。”
　　月如有些惊慌，自己已经准备睡下了，也来不及换好衣裳便去了门口恭迎皇帝。初秋的夜已经有了凉意，月如不禁打了两个寒噤。
　　皇帝好似喝了酒，有些醉意熏然的瞧着她，半晌才将她扶起来，道：“手这么冷，进去歇着吧！”

　　那晚皇帝的兴致很高，不停与她说着过些日子安阳郡的新帝就要来南诏进贡了，还说他与那新帝久未谋面，心中挂念的紧。
　　月如只淡淡的听着，怪不得皇帝喝了酒，原是为了故友相见。
　　月如低下头淡淡的笑着，皇帝的声音却忽然就停了，月如半晌没听见皇帝说话，慢慢的抬起头来。
　　皇帝正注视着她，眼里微微有些醉意，手慢慢的抚上她的脸颊，道：“他来了，往日有什么误会也可以说清楚了。我，对不住你。”

　　月如心里一沉，皇帝却已经松开手站起身去更换中衣了。
　　皇帝说往日与安阳郡新帝的误会，又说对不住她。月如不敢往深里想，兴许皇帝说的是对不住安阳郡的新帝，只是因着醉了，才会语无伦次。

　　皇帝许是累了，不一会便沉沉的睡了过去。月如睡不着，怔怔的瞧着皇帝的面容发呆。
　　这十日来，他瘦削了不少，眼下隐隐有着一片乌青，月如的食指小心翼翼的划过皇帝的面颊，皇帝却忽然低低的笑了出来。
　　月如一怔，忙要缩回手，皇帝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又就势抱紧了她。

　　月如轻轻笑了笑，皇帝往日从未这般过，月如心中此时只觉得幸福，皇帝一直待她好，却从未这般亲密过，往日就是侍寝完了后也是各自安睡。
　　皇帝许是醒了，抱的她紧紧的，过了会子才道：“你离开这么久，朕要罚你。”
　　月如心中一愣，只有十日未见着皇帝，不过这十日比起往常来的确是日子久了。但是明明是皇帝未翻她的牌子，在皇帝的嘴里却好似变成了是她要离开他。

　　“罚你日日在朕身边伺候着。”皇帝半眯着眼睛，面上却是带着月如从未见过了笑容。
　　皇帝以往也会对她笑，只是却总觉得皇帝离自己好远。今儿这般连眼睛里都在笑看着她，是从未有过的。
　　月如将头埋在皇帝胸前，正欲说话，皇帝抱着她的手却又紧了几分，道：“早前答应过你要带你去安阳郡玩，还要去游淮水，去建康看花灯。这么些年，你怪我么？”

　　月如的心忽然就沉了下去，好似有个深渊，慢慢的朝下坠着。
　　笑容僵在脸上，皇帝说的这些，好似与她根本没有一点关系。
　　皇帝叹了口气，继续道：“如一，朕这些年好想你。”

　　月如的身子一颤，所有的话都如鲠在喉，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月如抬头望上去，皇帝依旧那般看着她，眼神那么深情，只是那一腔深情全都不是自己的。是皇帝嘴里那个叫做“如一”的女人。
　　如一。如一。
　　月如忽然苦笑了出来，原来如此，皇帝亲自拟的封号，如贵人。她曾以为这便是皇帝对她最大的与众不同了，原来竟是如此。这个耀眼的封号此时却如同巨大的讽刺一般。

　　皇帝的手慢慢抚过她的面颊，带着微微酒香滚烫的呼吸喷在脸上。
　　月如强笑了出来，颤抖着嗓子道：“皇上喝醉了。”
　　皇帝“唔”了一声，眼睛好似一亮，蓦然的松开了抱紧她的手，翻了个身，沉沉的睡了过去。
　　月如的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她忽然忆起十日前的那个下午，她在怡欢殿外遇到那个叫景萱的宫女。
　　她说，十日之后便是她家姑姑的忌日。
　　——忌日。
　　怪不得皇帝会喝的这么醉，甚至将她当做了那个叫做“如一”的姑娘。皇帝的那句对不住，想必也是对那姑娘说的吧！

　　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的，皇帝没问，她也没提那晚的事。只是心里再不如当初那般，每每有人唤她“如嫔娘娘”，她的心便是一阵颤栗。
　　宫中其他女子的封号，不是姓便是另外择的，只有她是从名字里挑了一个字出来，甚至还是皇帝钦赐的。
　　只是自那以后她便明白了，这封号不是她的。

　　进宫第三年，皇后终是被废了，随之而来的便是静妃被贬为庶人逐出了皇宫，童贵嫔被打入了冷宫。都只是小小的原因，却让皇帝大动肝火。
　　皇帝没有提再立皇后的事，中宫之位便就此悬空了。
　　又过了不久，她产下了皇子，皇子聪颖可爱皇帝很是喜欢，经常来瞧她们母子，不日她便被封做了如妃。
　　依旧是那个封号，没有变过。她没有反抗，也不敢反抗。至少在别人眼里，皇帝待她终究是好的。她只怕自己有一日连这份荣宠都一并失去了。

　　那日皇帝来看她，与她说起立后之事。皇帝的意思是要立她为后，月如心中一怔，茫然的看着皇帝。
　　皇帝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却有一丝恍惚，更有一丝深情。好似穿透了她，不知落在了哪里。
　　月如忽然想到皇帝第一次在云阳宫外见着她便是这个眼神。
　　月如笑了笑，只问道：“皇上是真心想立月如为后么？如若不是，那臣妾当之不起。”
　　皇帝瞧着她，眼光渐渐黯淡了下来，转头看向窗外，半晌才道：“爱妃既不愿意，朕也不勉强。”

　　中宫之位一直悬空着，皇帝再没有提过立后之事，头一两年还会有大臣时不时上本折子，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南诏并无皇后一事。
　　小皇子长的很可爱，读书也比其他皇子勤奋很多，皇帝一直很喜欢。许是因为小皇子的缘故，她被封做了贵妃，与德贵妃一同管理六宫事宜。

　　她去冷宫看过一次尹美人，那个因为一直发簪就被打入冷宫的可怜女人。
　　尹美人已经神志不清，与冷宫的其他妃嫔们不知在争吵着什么。她就站在门口看着，渐渐的泪水迷蒙了眼睛，比起尹美人，她终归是幸运的，至少她这张与那位如一姑娘相似的脸让她成为整个后宫荣宠最胜的女人。

　　这些年，皇帝老的很快，两鬓的头发白了不少。每每来看她，她便拿出黑豆醋给皇帝染着头发。
　　皇帝盘腿坐在椅子上，她便在皇帝身边站着，默默的染着。皇帝这些年变得越发的沉默，不喜笑，也不喜与她们这些妃子说说笑笑。
　　那日皇帝忽然问她：“你瞧着五儿是不是懂事了许多。”
　　五儿是皇帝与她的小皇子，排行老五，皇帝便喜欢叫他五儿。

　　月如欣慰的笑了笑，回道：“五儿私底下闹腾，只是遇着事的时候比原先懂事了许多。”
　　皇帝点了点头，道：“朕寻思着立五儿为太子。”
　　月如的手一抖，那黑豆醋差点泼到皇帝的身上。月如忙跪在地上：“皇上正当壮年，现在立太子为时过早。”
　　皇帝笑了两声，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道：“你起来吧，莫要紧张，朕老了，瞧这头发都白了不少。”
　　月如抬头打量着皇帝，他好似真的老了，虽才四十多岁，眸子里却已经没有了早年那睥睨天下的神情，有的只是疲惫。

　　一个月后，皇帝仍是立了月如的皇子为太子，一时间，上门恭贺的人络绎不绝，甚至还有其他姐妹猜测着皇帝下一步就要将她立为皇后了。
　　月如对这些只是一笑而过。
　　又过了一个月，皇帝终是立了皇后。
　　只是那皇后，不过是一个牌位。
　　有大臣进言，被皇帝软禁在自己府中。有妃嫔欲阻止，被皇帝禁足在宫中。皇帝一意孤行，没有人再敢劝说。
　　有姐妹替她不值，她依旧只是一笑而过。
　　这是皇帝一生的遗憾，为何不让他在有生之年实现呢！

　　皇后的牌位供奉在怡欢殿，怡欢殿翻新过，规格已同废皇后原先住的未央宫没有差别了。
　　这是她第二次进去怡欢殿，她是太子的母妃，是宫里身份最高的妃嫔，所以没有侍卫敢拦着她。
　　她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正殿，却见着了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正站在殿里。
　　月如没有再上前，只远远的看着。
　　皇帝负手在那站了许久，一言不发，只是盯着皇后的牌位。月如只觉得双腿都站的酸了，转身欲离开，却听见皇帝说话了。

　　月如吓了一跳，以为皇帝发现了自己，却听见皇帝道：“你是不是在怨怪我，怪我在你来了怡欢殿后一眼都未来见你。”
　　月如鼻头一酸，转身大步离开了。这些年来在宫里的日子久了，便断断续续的问了宫女年岁比较老的宫女，终归是弄清了当年的头绪。心中虽为自己感到酸涩，却仍是不再像当初那样怨恨皇帝。
　　他终究是一个千古伤心人罢了。

　　追封了皇后没有多久，皇帝便病了，这病来的急，也一直不见好。
　　月如带着太子日日在殿里守着皇帝，那日皇帝精神忽然大好，支走了太子，与她说了很久的话，最后，皇帝忽然拉着她的手道：“朕终究是辜负了你。”
　　月如鼻子一酸，差点就掉下泪来。抬头见皇帝正在看着自己，却是这么些年来最为真实的一次，以往老是觉得皇帝瞧着自己的眼神那么恍惚，总是透过自己看见了另外的人。这一次终归是看见她了。

　　皇帝驾崩了，他还在位时专程让人在皇陵里另外修了一处园子，与皇后合葬在那处园子里。
　　太子即位，封她为圣母皇太后。
　　大行皇帝在位时将所有的事为太子安排妥当，从哭灵到最后登基并未出现其他皇子欲夺位的情况。
　　月如笑笑，皇帝他心里终究是待她好的。

　　夜里的怡欢殿显得特别空荡，这是月如第三次去怡欢殿，却是第一次走进正殿。
　　她站在上次见着大行皇帝站着的位置，那牌位很简单，没有皇后的封号，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爱妻沈如一之牌位。
　　月如并没有不高兴，她早已接受了，她好似就是这个皇后的后半辈子一般，用着她的封号在替她接受着皇帝的宠幸。
　　月如抬起头，牌位上方还悬挂着一幅画。
　　寥寥数笔勾勒的丹青画，人物却是栩栩如生。画像里的女子面相极为舒服，虽不是倾国倾城之貌，却让人觉着移不开眼睛。
　　她梳着宫女发髻，只戴着那一只芙蓉木簪子，还有一片芙蓉花瓣飘在空中。
　　那画的下方盖了一个红色小方印，小方印上的字很小，只有三个字，苏穆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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