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迟暮

　　天黑漆漆的像一个大洞，要把人吸进去一样。一粒火光忽然嗖的一声窜到天上，裂开，犹如天女散花一般，将整个夜空照亮了一大半。

　　人群中传来一片叫好声，大家都使劲欢呼着，只有那看台上高高坐着的穿着裘冕的皇帝凝神淡定的望着那一瞬而逝的烟花，眉目里透着忧愁，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整个皇城欢呼一片，只有怡欢殿透着静谧的气息。屋子里的油灯有些昏暗，空气上方浮动着药香味，景萱端着一碗药朝屋里走去。

　　床上的人还在昏睡，这一个月来她一直是这样，每日只有那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刚来的那几个月还会去院里走走，说说话，现在却说不了几句便没了力气，倒头又昏睡了过去。

　　景萱将药放在桌上，床上的人却忽然醒转了过来，听着窗外的烟花声，道：“这么快又到除夕了。”

　　景萱见着如一醒过来，忙走到她床边，扶她坐起来，一边道：“没呢，这才刚过了寒食节。”

　　如一“哦”了一声，虚弱的靠在床栏上，悠悠道：“瞧我这记性，是八月节吧？你瞧窗外的月亮又亮又圆。”

　　景萱顺着如一的目光朝窗外望去，黑漆漆的天只有刚刚放过的烟花那烟云痕迹，莫说月亮了，连一颗星子都没有。

　　她却点了点头，话语里带着一丝颤音：“是啊，今儿八月节，姑姑今儿气色不错，待会奴才带姑姑去院里走走。”

　　不然还能怎么说呢？难道告诉她德嫔娘娘怀了万岁爷的龙种，今日晋了德妃么？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少年岁了？”如一问道，苍白的面颊上带着笑，她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好多事越来越模糊了，有的时候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楚。

　　景萱咬着唇，低下头，道：“奴才景萱，今年十七了。”

　　如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十七了，再有五年就可以放出去了。”转念又问道：“你跟了我多久了？”

　　“奴才十四岁进宫，便一直跟着姑姑。”景萱的声音发着颤，眼泪一滴一滴滴在地上。转身去拿放在桌上的药，道：“姑姑身子不好，该吃药了。”

　　如一却别过脸，想将药碗推开，手上却没有力气，只道：“放那搁着吧，我待会再吃。”

　　她朝后靠的舒服一点，伸手去顺自己的发丝，却抓了一大把枯黄的头发下来。如一轻叹口气，看着面前眼圈红红的景萱，反而安慰起她来，道：“我没事，你坐下来，陪我说几句话。”

　　景萱不住的点着头，在如一床前坐下，又听如一道：“我依稀还记得，去年的八月节是在水边过的，只是脑子好像糊涂了，什么都不大想得起来，好像有好多事忘记了，却又能想出个大概，你帮我想想。”

　　景萱不忍看如一的脸，垂下眉目，喃喃道：“姑姑怕是记错了，去年咱们都是在宫里过的八月节。”

　　如一却摇了摇头：“我还记得，你买了不少花灯，说要学着自己编花灯......然后管家就来了......”

　　景萱伸手覆上如一的手背，她的手早已不是当初的丝滑柔嫩，只像是一层皮贴在骨架上。景萱深吸口气：“姑姑说的是在建康么？”

　　如一有些疲倦，只点了点头，目光透过景萱不知落在哪里，整个人有些恍惚。

　　“那个是冯翠姐姐。”景萱道，又正欲开口让她歇下，却听屋外两个小宫女小声谈论的声音。

　　“是德嫔娘娘怀了万岁爷的龙种，万岁爷高兴的很，晋了德妃，今晚正在庆祝呢！”

　　“我还听说每个宫的娘娘都去了，除了冷宫和咱们这里，听说都有赏呢！”声音里不免充满怨气。

　　如一却像没有听见一般，只愣愣的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刚刚挂着的月亮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眼前坐在这里的姑娘方才还跟她说着话，只是转眼却又不记得刚刚说了什么这姑娘是谁了。

　　眼皮越来越沉，这个世界也越来越模糊。面前忽然有一丝强光，刺的她睁不开眼，明明是八月节却下起了大雪，面前出现了一个身着箭袖的男子，他唤她：“如一，来，我教你骑马。”

　　她在漫天风雪中一步一步的走向他，他的脸好熟悉，越是看着他却越是刺心的痛。

　　只是男子的脸越来越模糊，当她走近时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

　　小时候经常听娘哼的曲子在耳边响起，她好累，好想睡，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不管了，好好的睡吧，睡着了心就不疼了。

　　夏天的雨总是来的让人措手不及。

　　苏穆凉不知为何心下一直不安，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便干脆起身在檐子站着。德妃站在门内看着，心下担忧却不敢上前劝说，只拿了件披风披在万岁爷背上，自己转身回了屋子。

　　雨下的越来越大，到最后犹如银河倾倒，大江决堤。他本站在檐子下的，身上却已经淋了半湿。

　　本是一片静谧，只听得见雨声，却见刘英撑着伞从雨帘里跑进来：“万岁爷，怡欢殿的宫女求见。”

　　怡欢殿。

　　自她搬去了怡欢殿，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过怡欢殿，提过她的名字。今次，她却打发宫女来见他。

　　呵！是冷宫寂寞呆不住了么？他嘴角不免勾出一丝冷笑：“朕不想见。”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朕不想见。

　　刘英面色有些为难，道：“那姑娘在那雨中跪着，奴才怕是有要事求万岁爷。”

　　“那就跪着吧！”苏穆凉仍是面色冷冷道。

　　转身就要进屋，刘英嘴角动了动，终还是没能忍住：“万岁爷，奴才听那姑娘说沈嫔娘娘没了。”

　　刘英说这句话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他自己听得清。

　　苏穆凉也没听清，只隐隐听见他说没了。

　　没了，什么没了？

　　刘英见苏穆凉没有听清，硬着头皮将声音提高了八度：“万岁爷，沈嫔娘娘薨逝了！”

　　沈嫔娘娘薨逝了！

　　宫里不受宠的嫔妃薨逝，向来要过了一天半天才会向皇帝报丧，还不能择喜庆的日子。刘英犯了忌讳，扑通一声跪在雨地里。水花溅起来老高，苏穆凉怔怔的站着，那水花溅在了他的冕服上，一点一点浸入心里。

　　背上的披风滑落下来，他好似还没有听清，刚刚刘英好像说的是“沈嫔娘娘薨逝了。”

　　沈嫔娘娘。

　　他记起来自己半年前下过一道圣旨“沈氏如一品行端庄，着封为从三品沈嫔。”

　　沈嫔，沈如一。

　　胸腔里忽然血气翻涌，一口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刘英吓的三魂不见了七魄，不停磕头道：“请万岁爷保重圣躬......”

　　苏穆凉脸色苍白，一言不发，脚下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他浑身发着抖，手扶着栏杆好容易平复下来，脑海里那张脸渐渐生动起来，他没有听错，刘英说的的确是“沈嫔娘娘没了。”

　　“万岁爷......”刘英抖着嗓子叫道，再抬起头来苏穆凉已经冲进了雨幕里。

　　“万岁爷......万岁爷......”刘英撑着伞在他身后叫道。

　　他走的快，刘英跟不上，一路小跑着还摔了两个跟头，却不敢放慢速度。这雨大的很，砸在头皮上生疼生疼的，刘英跟在苏穆凉身后有些无助，莫说万岁爷此时是怎样的心情，连他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怡欢殿距灏元殿的距离很近，苏穆凉却感觉自己在雨里走了好久，大大小小的雨点浇在他的身上就像是细长的针一般，不停的扎在他的心上。他疾步走着，雨太大看不清前方的路，心却是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地面好像裂开了一条缝，他一直在朝下掉着，却看不进尽头。

　　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看见了头顶上面悬挂的牌子，朱笔写的“怡欢殿”三个大字。苏穆凉放慢脚步，双目定定的望着那扇门，手向前伸着，却始终也触不到那扇门。

　　“万岁爷......”刘英颤抖的声音响起。

　　苏穆凉却似没有听见一般，雨水从他脸颊上滑入嘴里，竟有丝丝的咸味。他的脚步定在门边，像是被灌了铅，一步也动不了。

　　“姑姑走的很安详，什么都不记得。”景萱的声音在门内响起，“奴才参见万岁爷。”

　　“你说，她什么都不记得？”半晌，才听见苏穆凉道，语气平淡到没有一丝感情，却让人一听便觉得心里绞着痛。

　　景萱跪在门边，磕了个头，眼圈泛红，道：“自搬来怡欢殿姑姑一直在病着，太医来看过，说是心病，只能靠自己。这一个月来姑姑的病越发的严重，每日都昏昏沉沉的睡着，醒的时候会跟奴才说几句话，她总是笑着，一点都不像将去的人。却什么都不记得，有时候还会问奴才她叫什么名字，奴才们叫什么名字。”

　　苏穆凉听着，每一字一句就像是砸在他的心上，她忘了，全都忘了，忘了好，忘了至少不会再痛苦了。

　　“却唯独记得万岁爷，好几次在昏睡中奴才都听见姑姑哭着叫万岁爷的名字。”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景萱摇头：“姑姑只说，想去建康过八月节，看花灯，游淮水，骑马。”

　　苏穆凉的心猛然收紧，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那些过往就像皮影戏一般在脑海里不停的转着。

　　一瓣芙蓉花瓣从空中缓缓飘落，跌在他的面前。他好像忘了，忘了很久了，那日在御花园，她红着眼睛求他：“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请万岁爷相信，如一这一世心中只爱着万岁爷一个人。”

　　他没有信，一直都没有信，这一刻却深信无比。她一直怕他不要她，怕他不理她，她对他的一腔深情终被他辜负，化作这寂寂深宫中一缕孤寂的魂魄。

　　苏穆凉体内血气翻涌，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将地上那粉白的芙蓉花瓣染的刺目的红。

　　恍惚中，好像回到了那一天，她着了梦魇，一直睡不着，哭叫着他的名字。

　　“苏穆凉。”

　　“我在这里。”

　　“我梦见你不要我了。”

　　“傻瓜，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

　　江山还在脚底，他的心却已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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