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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壁炉最后一点火熄灭时发出的噼啪一声轻响,令大厅里两个人停止了彼此的纠缠,雅塔丽安从她主人的身体上慢慢滑了下来,像条蛇似的,然后拉上了那件被褪到一半的衣裳。
“你最近似乎有点敏感。”罗德王奥伦哈赛靠在椅背上,看着娜塔丽安娴熟安静地扣着自己的扣子。
“听说入冬后荒地有点异常。”
这话令奥伦哈赛微微抬了抬眼,继而不动声色起身给自己倒了杯酒,放到鼻下闻了闻:“提亚母树倒塌后,一些地方确实出了点异相。但此时说起,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儿扫兴么。”
“您不担心吗,陛下?”
“担心?”目光朝娜塔丽安轻扫一眼,他将酒杯送到唇边慢慢啜了一口:“南方大陆出现的状况才是你该担心的东西,娜塔丽安。而不是这些似有似无的传闻。”
“似有似无的传闻……包括狼人么?”
“狼人?”目光微微一闪,他笑了笑:“那种东西早就已经灭绝了,不是么。”
奥伦哈赛的反问令娜塔丽安沉默,她朝他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帝王完美继承了他母亲的容貌,有着一双夜星般美丽而幽深的眼睛,蓝宝石一样,剔透而诱人。但她知道那双眼睛下隐藏着什么。通常她希望自己能忘记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东西,但这男人却似乎有意一般,总是在一些无法预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提醒她,那些东西在现实里的确真实存在。
无比现实的存在……
于是转过身,她背对着奥伦哈赛慢慢走到长窗边。
窗外的寒气将玻璃表面冻出一层冰棱状的霜,很漂亮。用手指贴着玻璃将霜化开,隐约可见外面一片被雪覆盖的植物,层层叠叠,像凝固在雪地里的浪,令这花园陡生一种苍白的妖娆。
这令人想起曾经一位故人,一个沉默寡言一如自己的女人。
依稀记得,她有一头漂亮的银发,那颜色和窗外那片雪一模一样。
“你在想什么。”沉思间身后响起奥伦哈赛的话音。
很悦耳的话音。每每在望不见他那双眼睛的时候,娜塔丽安会放纵自己在这样美好的声音里沉沦一小会儿,好像很早很早之前,那些事都还没发生,那些人也没有离去。
然后慢慢抽离,慢慢返回眼下的生活里。
“我在想,最近这两天,您的新娘该已进入奥尔都的边境了吧。”摸了摸窗台,她回答。
“你是说希露亚。”
“赛恩利亚的公主,受水之女神艾伊蒂的庇佑,听说她美得像奥哈拉湖的湖水。”说这句话的时候转过身,娜塔丽安正视着奥伦哈赛的那双眼睛里似乎有那么点儿古怪。
她用这种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然后伸出自己细长的手指,轻轻绕住了他鬓边垂下来的那缕细长的发丝。
“谁的美也无法同奥尔都的娜塔丽安相提并论,”在她手指继续朝上缠绕的时候,奥伦哈塞搭住了她的手腕,并且将她再次拉进自己怀里。“这是不可否认的。”
“是么。”娜塔丽安笑笑,然后突然回过头,朝门的方向冷冷瞥了一眼:“谁在那儿!”
××××××
自马车踏上北大陆后,希露亚就感觉到那些生长在恒温地带的鲛马被冻得有点力不从心,此时尤其如此,一入奥尔都边境,那道黑色巨蟒般的要塞高墙背后是一片更为森冷的冰雪世界,偌大的雪片满天满地的在这座北方国度内飞旋着,好像一团团苍白的妖精裹着尖锐的风声从车窗外浩荡而过,冻得外面那些鲛马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嘶鸣声。
“这样下去它们会被冻死的。”手指在积满了冰块的窗玻璃上划过,希露亚抬头对坐在自己正对面那名年轻的军官道。
“下一个关口他们准备好了更换马匹。”奥丁森回答,一边头也不抬地擦拭着手里的剑。
希露亚抿了抿嘴唇没再吭声。
曾听夏娜说,在一些传说故事里存在着这样一种人,他们是没有心的,所以感觉不到喜怒哀乐,也因此对周遭的一切都可以无动于衷。夏娜总是这样多愁善感,但现在想来,或许奥丁森就是如此一个人,因为从他十六岁时开始任希露亚的侍卫,至今,十五个年头,她似乎就从未在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出任何一种情绪,即便是在他杀人的时候。
所以她宁可这段漫长的路程没有他的陪伴,也许更好些,只要见不到这张脸这道身影,那么她就不会在一些不恰当的时间里去编织一些不恰当的幻想,幻想也许在某段路途里,他会突然间拉起她的手带着她离开,离开这辆车,离开这片大陆,离开这段婚姻,离开自己的命运……
多可笑的念头,可笑到让人忍不住微微发抖,希露亚不得不轻轻吸了口气,然后把有些干涩的目光重新转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密集的森林,巨大的雪松在积雪覆盖下如同一片片连绵起伏的山峦,这是在西部大陆所完全无法见到的景象,十分壮观。几只样子奇特的动物在马车经过时从林子里蹿出,警惕地瞪着眼睛一路窥望,直到车从它们面前驶过,它们才钻了回去,雪白的容貌同雪白的雪融合在一起,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叫雪麋。”正看得出神,希露亚听见奥丁森开口道。
突兀而来的话音令她肩膀微微抖了抖,随即透过玻璃的反光,她见到那男人呢身子朝她方向靠近了一些,然后将手里的斗篷搭到她身上:“冷的话把这个穿上,殿下。”
“我不冷。”斗篷上有他身上的气味,尖锐的金属的味道,希露亚想伸手把它从自己身上扯下来,但最终只是将它朝上拉了拉:“谢谢。”
十多年的相处会让人和人之间变成怎样一种关系?有些分外亲密,有些则会分外客气。如同她之于奥丁森。这种客气有时候会让她感到反胃,但又总是不知不觉一次次重复着这样的举措,仿佛它是一把伞,一把遮挡在她同他之间,在感觉到她会受到某种来自他的伤害时所自动撑开的伞。
“再过去一点路就是地精的集市,我们可以在那里避一避雪,顺便给马喂点食。”坐回远处后奥丁森再次开口,似乎并未留意到她眼里那么多瞬息而过的情绪。
“这种地方也有集市么。”
“每到新年会有大量地精集中在这个地方做黑市交易,因为这地方气候恶劣地形险峻,王都的军队通常会避免到此巡逻。”
“原来是这样……”
奥丁森对这地方很熟悉,这不奇怪,因为他本就是在北大陆出生的,距离奥尔都仅仅几百里地的一个小镇。那小镇现在早已消失了,据说毁于多年前一场内战,而奥丁森亦是在那场战争之后来到了西大陆投入了希露亚父王的军队。当时,他应该还不到十四岁。“再回到这地方是不是有些怀念,将军?”之后她问他。
一边透过玻璃的反光注视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而那双眼睛里依旧一如既往的平静:“能让人怀念的地方只有自己的故乡,殿下。”
“这里不就是你的故乡么,奥丁森。”
“臣的故乡只有水之大陆赛恩利亚。”
“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希露亚将脸朝车窗上贴近了些,因为她看到了远处隐隐约约闪动的灯火,还有一些细小的人影在一团团小山包似的帐篷间来来去去地晃动。“那就是地精的集市么,奥丁森?”
“是的,殿下。”
“真热闹……记得过去彩虹城南部的集市也是这样热闹的。”
“没错,那时候收成好。”
“对。那时候海边的沙砾是白色的,土地也没有被感染成红色。”
“气候的关系,也许过阵子就会恢复。”
“你觉得可能么?”
奥丁森没有回答。一旦他觉得不适合回答的问题,他总能适时地沉默,于是希露亚便不再对此继续说些什么,只贴在玻璃上朝外看着,那些闪闪烁烁的火光和愈来愈近的吵杂声让人有种莫名其妙的暖和感,就像小时候站在塔楼上远远窥望那些平民家夜晚舞会的感觉,平静快乐。“知道么,有时候我渴望自己能拥有另外一种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
像他们那样的。但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希露亚倒抽了一口冷气急急从窗口处退开。
因为车窗外那些越来越近的火光突然间全部消失了。
霎时整个世界一团漆黑,有人惊叫有人在大声咒骂着什么,而车外那些原本飞快奔驰着的鲛马也仿佛收到了某种指令似的,在一阵急促的嘶鸣后骤然停了下来,巨大的冲击迫使希露亚毫无防备间一头撞到了奥丁森的胸前,他迅速抱住了她,想起身但不知怎的一瞬间却又改变了主意,扬手轻弹了下手指,车内外的灯倏地熄了,刹那间更浓烈的黑暗包围了下来,以及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为什么突然这样安静……
希露亚疑惑着看向奥丁森。而他低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并且朝车窗外指了指。
在适应了火光突然熄灭后所带来的黑暗后,车窗外不再如最初那样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希露亚隐隐看到远处那些帐篷外站着很多人,他们小心翼翼潜伏在帐篷周围,不出一点声音地看着车队的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紧随着她这支陪嫁的车队朝他们过去。
然后她听到左侧窗户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当啷……当啷啷啷……当啷……”
那是一辆漆黑色的马车,如果不是周遭皑皑白雪,它几乎就同天与地间的黑暗融合为一体。然而六匹黝黑高大的的骏马所拖载着的并非普通的车厢,而是一只巨大的金属笼子,粗大的栅栏不免令人猜测里头到底关着的是头怎样巨大而凶残的猛兽。
但是直到它同希露亚的马车擦肩而过,希露亚仍没能从中窥望出它里头到底囚禁着什么,不由得好奇心占了上风,她轻轻离开奥丁森的怀抱,挨近了车窗朝着那辆正从窗外缓缓驶离的马车和它特别的车厢仔细看了一眼。
这次终于看清了里头的囚徒。
而这令她大吃了一惊,因为那是一只精灵,一只非常非常罕见的黑色精灵。
黑色的长发遮挡着他苍白的脸,黑色的翅膀在夜色和寒冷的风雪里凋垂着,仿佛被冻成了石块般一动不动悬挂在他瘦长的身影背后。他蜷缩在笼子的最深处,半边身体已被积雪所掩盖,如果不是那双闪烁在黑暗里夜星似的眼睛,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没有哪个精灵能熬得住北大陆的寒冷,尤其是气候变得如此诡异恶劣的现今。
当下突然各种情绪将希露亚的胸腔给填满了,这令她从未有过地愤怒,以致不顾奥丁森的阻拦,她一把拉开车门对着那辆黑色马车上的人大叫:“停车!停车!!”
车上的人听见声音回头瞥了她一眼,似乎笑了,桀桀的声音如同森林里的夜枭:“来自远方的车队,奥尔都的贵客……”
话音未落,那辆车停了下来,而几乎是同时那些原本安静潜伏在帐篷周围的人影呼啦啦一下全都聚拢了过来,围绕在这辆马车边,将它堵得水泄不通。
“神啊!是黑精灵!真的是黑精灵!”
“看他那双翅膀!太完美了!他竟然还是活的!”
“什么价钱!什么价钱?!”
“老天!我出五千金基尼买他的眼睛!!”
“五千?!你疯了吗!我出五万!五万!!”
叽叽喳喳,尖声啸叫……一旦嗅到价值的味道,这些地精们就会疯狂成这种样子,此时这个以狡黠和市侩出名的小个子种族爆发出的能量是前所未见的,如同一只只嗅到了血腥味的饥饿豺狼,对着笼子里那个奄奄一息的生命竞相出价,直到声音如浩瀚汪洋般将希露亚的斥责声淹没。
“你知不知道捕捉精灵是违法的?”于是索性跳出马车,希露亚束紧了斗篷走到那辆马车前,抬头对那驾车人道。
那人再次桀桀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将手里的长鞭用力一甩,鞭子挥过处那些被抽到的地精嗷嗷尖叫着四散离开,却又在不出数秒的时间重新聚拢了过来,速度之快几乎将希露亚挤倒在地。
“法律……”丢开手里的鞭子,那人掸了掸斗篷上的积雪慢吞吞对希露亚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法律,这块被神所遗弃的土地也不知道。唯有金钱的气味是永恒不变的,它吸引一切,无论是人,还是疯子……”
这话令希露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目光扫过那些疯狂的人群,她抿了抿嘴唇,然后望向笼子里的囚徒:“但他已经快死了。”
“死,只要有一点热量,他就会恢复过来,这点您不用担心。”
“他什么价钱。”
话刚出口那些地精们倏地朝她看了过来,如同看着一个怪物。
希露亚微微吃了一惊。
没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它们突然猛地朝希露亚扑了过来,一边此起彼伏地咒骂:“滚开!从地精的地盘上滚开!滚开!!”
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犯了地精的大忌。任何种族在地精的地盘里争抢货品都是不被允许的,那是只属于它们自己的私利,违背者会被这些疯子群起攻击,在利益面前它们就是一群完全不受约束的野兽。
闪念间,最近的一只地精已冲到了希露亚的面前,尖锐的手指仿佛钢刺般探出,朝着她胸前直抓过去。而就在那瞬间,这只手指突然断了,一道血伴着那地精一声尖叫喷洒在雪地里,周围精灵见状顿时一阵寂静,迅速朝后退了开去。
希露亚微微松了口气,朝后慢慢退了一步,身后站着奥丁森,他冰冷的剑尖和全身冰冷的金属味如同一道符咒般镇住了那些疯狂的商人,而若不是他的出现,希露亚几乎忘了,这可怕的种族除了对金钱那饕餮般勇猛的贪婪外,并非是无所畏惧的。
事实上它们极其胆小,在那些强者面前。
“这只黑精灵什么价钱。”这次开口的是奥丁森。
地精们没再有任何反应,只是瞪着一双双黄澄澄的眼珠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着,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交头接耳地嘀嘀咕咕。
马车上的男人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他们两个,以及那些闻声围拢过来的赛恩利亚侍卫军。
有那么一瞬间,四周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四周的雪飘落在地上时瑟瑟的声响。直到一阵轻轻的金属撞击声从他背后那只巨大的笼子里响起,希露亚见到那被冰雪埋住了半个身体的黑精灵出现在了笼子粗大的栅栏边。
漆黑的翅膀在夜风里微微颤动着,每一下抖落出一片细白的薄雾,他俯身抓着栏杆,透过它们用他漆黑的眼睛望着希露亚,眼里滚动着晶莹的泪水,流出眼眶后却变成了一粒粒叮当作响的钻石。
却没有一只地精上前去取,这些绚烂无比并价值昂贵的石头,此时分明在诱惑着它们,引得它们躁动,狂乱,焦急……却不知为何没有一只跑出来伸手去取。
与此同时一阵无比美妙的歌声从那只囚笼里飘了出来,摇曳在风雪里,美得仿佛天籁。而马车上那沉默的男人再次笑了,笑声中他将罩在自己身上那件斗篷慢慢扯了下来,露出里头一张苍白得泛青的脸:
“赛恩利亚的骑士,有人想请你听一支歌,一支幽灵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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