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集

　　旦日，我起了个大早。郑磐，也就是朝墨，被额吉阿耶安排在别处，离我们的毡帐有些距离。我猜土门爷爷那里肯定没人知道有汉人来，要不然，一大早可不会这么安静。

　　“对，就那件！”贺兰举着两件短衣，我指了指那件绀青色的。她放下另一件，把我要的递给了我。我接过时瞅到她手背上一道划伤，不由皱眉：“怎么还没好？上次给你的药用完了没？是不是那些洗衣服的木桶上还有木尖子？待会再给你削削。”

　　她收回手，摇摇头，又点点头，甜甜地笑：“好啊！”

　　我戴上毡帽挡住绷带，出了帐子去马厩牵马，才想起个问题。

　　我要去东魏国的事……好像还没来得及告诉贺兰。

　　贺兰啊……说起来就是我和大逻便有间隙的原因。去年我第一次到牙帐，就看见一个五大三粗个头却不大的小子欺负一个女奴，地上马奶泼了一地，女奴浑身鞭痕，怀里护着一个小女孩。尽管额吉阿耶再三嘱咐过不要惹事，我人小气盛，硬是把她们给救了下来。当然不全是我的功劳，要不是大伯来的及时，我和巴尔汉他们也未必在大逻便那儿讨得好去。

　　所谓帮人帮到底，于是那次新年礼后，得了土门爷爷的准许，就把被大逻便欺负的小女孩贺兰作为我的女婢带回来了。

　　她甚是乖巧，平时帮着阿娘洗衣做饭，照顾我起居也十分称心。渐渐地，除了男孩子之间的秘密，我与她也是无话不谈的。可是这件事，如果告诉了她，我直觉她是要狠狠哭一场的。

　　还是算了吧，反正原本就是要偷偷走的，这种事不能让土门爷爷他们发现。

　　不远处就是大伯的毡帐，毡帐旁还有几匹马，我把青骊驹赶到那些马旁，慢慢溜下马，悄无声息地贴到帐子边。这么早，会是谁来找大伯呢？

　　“……不行！”大伯突然拍桌子，一声暴吼，“额吉你怎么糊涂了，达利图这么多年都在我身边长大，安生得很，那东西魏对立好几年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是打仗，汉人狡猾奸诈，你要达利图去那？不行不行……”

　　搞了半天，连大伯都还没知道，额吉阿耶太狡猾了。我瘪瘪嘴，心头一番气血上涌，但已经答应朝墨了，不能反悔啊。里面声音又响起，这回是额吉阿耶的声音。

　　“那咱们和柔然不也是……”声音小了下去，似是窃语，过会儿才提起来，“那郑郎君和达利图的父亲都是齐王的人，齐王若登位，达利图过的不比公主差，郑郎君已经向我做了保证，听说齐王还曾许过婚姻……”

　　这些就听不大懂了，只是明白朝墨大概给阿耶承诺过什么，不然阿耶也不会这么放心把我交出去吧。

　　“也罢……”大伯似乎是忍了很久方才开口，“不过，待我灭了柔然，必是要把达利图接回来的。”

　　“科罗。”额吉阿耶喊了声大伯的名字，想说什么却终是没说似地叹了口气。

　　帐内一片安静，我也蹲地久了，站起来活动筋骨。远方草原地平线上，朝阳缓缓升起，我眯眼朝北边一瞧，十几个附离军队人马向这边过来。

　　附离军队中一部分是土门爷爷的扈从队伍，领头一人面广尺余，脸色赤红，一双琉璃色眼眸比之大伯的更为显眼，不用说就是燕都伯伯。我看看帐子，大伯与额吉阿耶这时说的话，可是千万不能被他听了去。

　　我打着哈欠，故意走到帐前，揉着眼睛看着勒马在前的燕都伯伯，赶紧行礼：“见过特勒。”

　　他低头看我两眼，这才朗声笑道：“是小夕照啊！不是说了你就跟喊科罗一样喊我伯伯么。”

　　家家不通汉话，但又极为想给予我一个汉名，便把阿父给她取得名字送与我，是以经常有长辈如此唤我。至于他们心中是否如家家那般喜爱这个名字，那就要另说了。我点头憨笑，这声燕都伯伯却是万分不敢喊的。

　　他似乎心情很不错，居然又和我多说了几句：“你土门爷爷念叨你呢，你拉断大逻便那小子的弓，他很是欣赏。”

　　我这下连笑都不敢了。

　　他下了马，迈步朝帐帘走去，大手向我伸来：“这么早来找你大伯啊？”

　　我怯怯牵住他手，舔舔唇角：“这不是大伯找我练习拳脚嘛！”

　　“练拳脚？”他笑起来，“大兄也管你太紧了，怎么说你也才六岁。不过，达利图可要失望了，你大伯现下有了要紧事，没办法陪你了。”

　　我“哦”了一声，便看见帐内出来两人，“阿耶！大伯！”我一声脆喊，直溜地跑到额吉阿耶身边。大伯冲我笑笑，转头看向燕都伯伯：“燕都，什么事？”

　　燕都伯伯动动唇却没说出话来，额吉阿耶见状拽我离开：“我陪达利图去了。”

　　离毡帐不远处，额吉阿耶牵出我们的马，问我：“这么早来找你大伯不会真是练拳脚吧？”

　　“怎么会？”我压低声音，“不是今天就走吗？我来给大伯道个别。”

　　“哦……”额吉阿耶点点头，“那我也算帮你道过了，待会你阿娘帮你收拾好，就走吧。”

　　朝阳暖暖地洒在身上，我回头看骑马在我后头的阿耶，旧毡帽，黝黑的脸，鹰钩长鼻，唇上黑短胡子。阿娘说阿耶以前是多么地潇洒，现在虽是略显老，但也依旧精神的很。就要与这朝夕相处的人分别……

　　“臭小子，看什么呢？”额吉阿耶一甩马鞭赶上我。

　　“我才不是臭小子，我是女郎啊！”我学着昨日他的语调，慢悠悠地说。

　　“哈哈哈……”额吉阿耶大笑起来，“你这小子，……一晃这么多年，突然要离开，还真是很不舍啊。”

　　“没关系！”我摆摆手，“郑郎君说了，我可以随他往突厥经商，到时就可以来看您老啦！”

　　额吉阿耶定神看前方：“好哇！到时回来可是个大姑娘……达利图，去了东魏国也别落下了习武，鲜卑人和汉人都很狡猾的，会点武不吃亏。”

　　我点点头，突发奇想问道，“阿耶，阿夫给我取的汉名，叫什么？”

　　“这个嘛。”额吉阿耶扶额思考了会儿，“你阿父病逝前留下的名字许是带来过，可这么多年不曾提起，早忘了。郑郎君当是知道的。”

　　“阿耶，你居然忘了我的名字！”

　　“哈哈哈哈……”

　　临近毡帐，还未勒马，就看见巴尔汉局促地站在马厩旁，唑吉世在旁边说他。

　　“怎么了？”我跳下马，马缰随手一扔。巴尔汉瞅瞅我，眼神古怪，唑吉世不再说话，抱臂看着他。

　　半晌，他才无奈开口：“刚才不小心说漏了嘴，贺兰知道你要离开，躲回房里哭去了，连阿娘都劝不下来。”

　　这下麻烦了……我和唑吉世一样幸灾乐祸地看着巴尔汉：“那你可要解决啊，你引起的呢。”

　　巴尔汉张嘴欲说，只听大毡帐那边一声怒吼：“胡闹！”隐约还听到细细的哭声。

　　“不好。”我们仨对视一眼，一齐向那边跑去。

　　帐里，贺兰跪在地毯上，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我赶忙把她扶起来，额吉阿耶犹在生气，我问阿娘怎么回事，阿娘担忧地看一眼贺兰：“贺兰说要跟你去东魏国，你阿耶不允，她就说，不答应就不起来。”

　　真不是一般的麻烦啊。我回头看贺兰，一张小脸满是泪痕，两眼红肿，眼珠转来看我，大为幽怨。

　　我接过阿娘递来的帕子，帮她擦了擦，沉思片刻：“贺兰，你真的不能和我一起去。”

　　刚擦干的眼圈又湿润了，我说道：“你先别哭，你想想，那里的人全是说汉话写汉字的，你会不？”

　　她愣了愣，我继续说：“你看，我走了，谁来照顾阿耶和阿娘，还有巴尔汉他们呢？当然是你啦！”我顺带拍拍她的肩，抿唇笑：“你放心，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你就先在这呆着，我要是觉得东魏国那儿好玩就接你也去。”

　　胳膊一紧，她抓住我，睁着大眼：“真的？”

　　“我几时骗了你？”我拍拍胸脯，一脸肯定。

　　贺兰低下头，吸吸鼻子，拿过我手里的帕子，自个擦眼泪。对面巴尔汉一脸钦佩，我冲他做个鬼脸，算是饶过他了。

　　时近隅中，阳光热辣。我掀开帐帘，手里一轻，包袱被巴尔汉唑吉世接走了。

　　“送你一程。”他们笑笑，把行李都放进马车，回头牵自己的马。

　　为了不引人注目，朝墨本是独身一人来，还带一辆看起来像是商贾用的马车，这时已经有不少仆从牵着马匹在一旁等候。

　　我牵出我的马，额吉阿耶扶我上马，握着我牵着缰绳的手，缓缓说道：“一路走好，郑明曦！”

　　郑明曦？我瞪大眼睛。“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汉名。”朝墨走过来，“与你母亲不同，明曦，你是一日之中阳光最好的时刻。”

　　“明曦……？”

　　曦光定格下的草原上的分离，也被冲淡了许多悲伤。

　　“达利图！”隔了很远，还听得巴尔汉的声音，我朝他们拼命挥手，直到他们转身，属于草原的那些记忆终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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