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长歌饮马入红尘(四)
采莲塘据说闻名于前朝一首著名的诗歌:“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每逢初秋,浑圆凝碧的荷叶总如一蓬蓬绿油油的纸伞,挤挤挨挨,托起硕大而明红的花朵,映着远天澄澈如画,别有一番情致。海内宦游的仕子,天涯旅居的孤客,都不免来此欣赏游玩,至于吟诗作对把酒当欢,更是文人墨客的家常便饭。
据乡人称,我和大师兄来得实在不巧,早春寒气尚未退却,这采莲塘周遭还是一派荒芜景象。偶有小贩沿塘叫卖,兜子里售的全是去年的莲蓬,不知灌了什么药水,看起来颗粒饱满新鲜如初,其实吃不得。大师兄忙追问附近有何歇脚的地方,只打听得前方不远处一家茶楼尚可打尖,便同我一道牵马过去。
采莲塘大小也算个镇子,街上的繁荣却远不及五羖城,时间仿佛在这里凝滞发涩,颤巍巍的,迈不动步,只好一点点挪着。时值薄暮,太阳落得也不爽快,似乎还流连着白天的光景,沉吟着不肯离去。我的狐狸耳朵一向尖到人神共愤,此刻只觉得四周有细微的兵刃声响,从沿街的每个铺子里窸窣传来,大师兄笑我草木皆兵,西凉人即使能混进中原也终究数量有限,断不会齐齐埋伏在这荒郊野外。
然而,当我们于茶楼前站定时,大师兄再也笑不出来了,果然有埋伏,不过,不是西凉人。
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斯文男子,约三十左右,着一身藏青长袍施施然自茶楼中走出,冲着大师兄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后侧到一边垂手侍立,一面说着:“大公子,老爷和夫人在此候您多时了,请随奴才一道上楼。”说罢,右手还做了个请的姿势,煞有介事。
大师兄一把拉住那人,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忽然放开他,沉声问道:“崔管家,你怎么来了?父王……父亲和母亲也在这儿?现今西凉大兵压境,父亲理当坐镇京城,怎可如此草率行事,来这里见我?”
“哎。”那崔管家长叹一声,眉头皱成了‘川’字。“五日前圣上下诏,命二公子到云雎山请你赴边助阵,老爷料你不敢违抗圣命,况且玉虚散人心系家国,定会力成此事,故而连夜扮成富商大贾,假作经商路过此地,包下了镇上所有的茶楼酒馆,只待大公子前来。夫人思子心切,宿姑娘又十分惦念大公子,也随着一道来了,现就在楼上……”
大师兄忽然甩开那男子,目光中暗含怒色,埋怨道:“崔管家,你明知此行凶险万分,为何不竭力劝阻?父亲孤身来到这偏僻荒凉的采莲塘,若被朝中宵小之徒得知,沿路暗算,那我大周数十年基业岂不要毁于一旦?你……”
崔管家并不为大师兄怒色所动,坦然道:“奴才先前也曾苦劝过,奈何老爷并不肯听,况且一路有神策军随护,料无人敢轻易动手。奴才还命府中隐卫伏于镇上沿途店铺中以防万一,绝不会有任何差池,大公子但可放心。况且……况且奴才也有五年未见大公子面,着实想念,老爷此举正好也遂了我愿,我如何不从?”
大师兄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渐渐放下先前的主子身段,红了眼眶,喃喃道:“崔大哥……”崔管家仿佛听到了圣旨纶音般,身子不由自主轻轻颤栗。大师兄微不可闻地叹息:“原来是含羽设下这局,骗我前来同你们相见,我道他刚上山时还是一副桀骜面孔,处处与我针锋相对,如何下了山便肯言听计从,原来是为了这个,为了这个……我们明明可以绕开五羖城从北坡上路,他却执意要走西边,甚至不惜以自身做饵引来西凉伏兵,哄我入瓮……罢了罢了,这般用心良苦,我也不好拂了他意,这笔账且搁着以后再算,我先随你上楼。”
言毕,他转过头来看向我:“小师弟,你同我一道吧,正好见见我爹娘。”
我抬起眼,忽然觉得此刻的大师兄有些陌生,我们之间如同隔了一道五色琉璃屏,上面绣着红尘烟火俗世悲欢,绣着他遇到我前二十载漫漫流光,看不真切。大师兄,他在我身边也只有三年,虽然这三年里,我们朝夕共处日夜相对,亲近到我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并把一切的一切看做理所当然,即使要报仇也选择随他下山,只怕一时一刻与他分开。但此时,我忽然生出一种怖惧……他不像我,无父无母,机缘巧合幻化成人,身如蓬草命若飘萍,浮游于这苍茫天地间。他有父母,有兄弟,有家族,甚至……未来还可能有妻子,我这般贸贸然闯入他的世界,又不可能生老病死,永世相伴,终有一日,我还是会露出狐狸尾巴的,到那时,我该如何向他交代,到那时,我又应当何以自处?
我看着他,目光里渐渐泛出一种绝望的凄凉,狠下心来果决地摇摇头,表示不愿跟他一起登楼。大师兄却不肯放过我,一把拉住我的袖子,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玉辞,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无论此生家世、地位、处境如何,我都不会抛下你。从救你的那一刻,我们两个的命运便紧紧连结在一起。或许现在你的心里,我只是一个兄长的存在,但我会用尽全部的力气对你好,让你明白爱情是怎样一回事。”
大师兄说这话时眼眸中闪烁着灼灼光彩,晃得我垂下眼帘不敢逼视。“五年前我跟家族决裂,独上云雎山求学,就是为了遵从自己的本心而活,纵使将来真的天降大任逃脱不掉,也不枉这段畅快写意的少年时光。更何况,上苍垂怜,竟然让我遇上你。我不在乎你失忆前的种种,我只希望你能重新来过,做你自己。玉辞,你明白么?”
我眼睛微微发酸,心底里将他的话一遍遍熨帖着,仿佛这是一生中再不可得的珍宝,温暖却又寒凉。大师兄,玉辞不是蠢人,你的心意我何尝不明白呢?我不是不愿,是不能啊。我身负血海深仇,不但涉及狐族与人类的恩怨过往,还包括三年前栖霞峰上夺丹之恨。我怎可因自己一时的贪念,再将你陷入两难境地?我也希望我是真的失忆,忘记便不再有痛苦,没心没肺活得最自在。可我就是没办法自欺,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一生都求个明白,即使受了伤也要清醒着痛。
我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臂,把脸转向一边,淡淡道:“大师兄,请你独自登楼吧,恕小弟万难从命。”
那崔管家虽然不晓得我和大师兄之间的暗语,却也看明白了此刻情形,连忙颔首对大师兄说道:“这位小兄弟既然执意不肯相从,大公子也不好勉强,不妨先将他交给我,我自安排他妥当住处。待你见过老爷夫人,再来会他,何如?”
不等大师兄回话,我微微一笑,双手抱拳:“崔先生请。”
插入书签
有人在看吗?第一次写文自知多有疏漏,且本文属慢热型,情节会在今后慢慢铺展开。若您喜欢,望收藏留言予以支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