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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深处有人家(三)
我与大师兄赶到雎园的时候,师父和太师父早已在听雨楼内等候多时。雎园是这云雎山上唯一一处有竹子的所在,细长小径两旁海海漫漫全是翠绿的竹子,颇有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之意。太师父隐世多年,平日独自在这园中清修,一般也不许人打扰。我在刚上云雎山的时候来过这儿一次,之后就只有年年守岁时才能见到他。今日因下山在即而向他辞行,不免分外高兴。
“呵,这是玉辞啊,一转眼都长这么高了。”太师父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我刚化为人形的模样,那时我跟在他身边整整呆了半个月,饮食起居片刻不离。而这三年里只是走马观花的匆匆见过几面,自然记不清楚。
我连忙含笑上前问好,太师父摸摸我的头,格外慈祥。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一触到我的脸庞便再不肯移开,盯着我仔仔细细地看,看到我以为自己脸上挂了饭粒,急忙伸手擦拭。他摆摆手,转身对师父说道:“慎明,你看她多像……多像啊,我不信天下间竟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师父连忙叠声附和:“她确是很像,不过三年来我派人查遍宫内及各地所有资料,毫无斩获,怕是希望不大……”师父喉头忽然有些哽咽,不再说下去,径自走到一个紫檀木雕花大柜前,用银匙开了锁,取出一件白色大氅,转身问我:“玉辞,这个你可认得?”
我不知道师父用意为何,自觉从未见过那样华美的一件衣裳,目之所及全是细白而柔软的绒毛,如层层鳞浪,似盈盈春雪,便接过来拿在手里细看。一种莫名的熟悉涌上心头,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我颤抖着将它展开,隐约看到这大氅前后各有一个长约寸许的口子,像被什么利器撕裂的。裂口附近还隐约泛着点点红意,如同雪地里怒放的寒梅。
我忽然间知道这是什么了,犹如晴天霹雳,一刹那脸色惨白,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这是,这是……这是我的狐狸皮啊,伴我走过了整个少年时光,在我最寒冷,最无助的时候给予我温暖,保护我周全。许是修成人形的缘故,它自动从我身上剥离下来,可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记起过它,我以为它已经变成了我的血脉骨骼身体发肤,却没想,它还这样固执的坚持着自己本来的模样,执意要在某天,唤醒我久伏的记忆和深潜的恩仇。
“傻孩子,你哭什么?”太师父居然从怀里掏出一块上等绸帕让我拭泪。大师兄见我激动异常身子不稳,连忙从身后揽住我。我全身气力像被抽空了一般,瑟瑟地靠在他怀里,听见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方觉渐渐心安。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太师父目光灼灼不依不饶地望向我,“若是想起来了,便同太师父说说。这是当年你中箭时身穿的大氅,你大师兄救下你时已快染成红色了,后来他连夜抱你到镇上,替你买了女装,叫人帮忙换上,自己便拿着这大氅去河边清洗,整整洗了三日方才把上面的血渍清除干净。孩子啊,你到底结了什么仇家,为何要将你逼入死境?”
我从认出这件狐狸皮之后便止不住流泪,泪水完全不受控制,自顾自顺着脸颊往下淌,此刻更是哽咽难抬。其实这些年我也经常想起那段往事的,睡里梦里无数次哭着醒来,可是我总安慰自己,毕竟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不能总执念于过去,所以活得不算辛苦。我无法告诉太师父,我从没跟任何人结仇,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使命和信仰努力而活,却莫名其妙遭人算计,终落到性命难保的境地。当然,我不否认修行本身确是为了复仇,为了到这软红尘中颠生倒死手刃仇人,可十五岁前我并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两个人,他们凭什么夺去我十二年苦心修炼的成果?
我不说话,只是摇头,一面还在不停抽泣。大师兄心疼我,将我箍的更紧了,仿佛他一松手我便会从这个世上凭空消失。我哭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觉得自己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尽了,才勉强扶着他的手臂慢慢起身,渐渐收了泪。
“玉辞,是不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不妨同我们说说,这里都不是外人。你太师父早已不问红尘是非,我也多年不涉足江湖,就算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临走前还不能讲清楚?”师父很少会如此软下声来同我说话,此刻他站在我面前,早春的阳光虚虚笼在他身上,衬得他眉宇间一派慈和,便如同寻常人家的父亲关心女儿最隐秘的心事。我心头一暖,却还是摇了摇头。
“师父,我并没有想起什么,我只是看到这件大氅便止不住流泪,自己也不明白……”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唯恐师父对这说辞不满意,一面攥紧了手里的狐狸皮。“您能把这个给我吗?这恐怕是我失忆前最后一点随身物件了,带着它,我便觉得自己那些年的记忆并没有全部消失……”
“傻孩子,这原就是你的呀。”师父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了,索性放松下来,叹了口气道:“本来想着西北苦寒,怕你去了那里叫冷,所以才翻出这个让你带着,没成想勾了你一肚子眼泪。早知如此,我便让你带上我那件灰鼠的去……”
我惭愧地低了头。太师父、师父、大师兄……这三人对我的好,我怕是穷尽此生也无以为报,从没想到,这红尘里久暌的温暖让我如此贪恋,如此喜欢。我抽了抽鼻子,站起身来走到师父面前盈盈下拜,道:“玉辞不肖,不能在太师父、师父面前晨昏定省,赡养侍奉,此番下红尘,定不负二老教诲之恩,还望师父、太师父多多保重,莫以玉辞为念。”言毕,扣了九扣。
太师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看了一眼师父对我说道:“这孩子长进不小啊,我记得三年前刚带她上山的时候,她连太师父是什么都不知道,吃饭只会用手抓,现在居然能文绉绉地跟咱们道别,真乃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师父连忙接上:“要论我这五个徒儿里面,属她最勤勉,最肯努力,读书不到三更不肯歇息的,平日里闲下来,也总是缠着她几个师兄学这学那,片刻不肯消停。这下可好,她一走,山上便能清净下来了。”
我回过神,知道这是师父和太师父特意调笑哄我开心,然而眼睛还肿肿的,不好回嘴,也便由着他们取笑,心底里感激。不知此地一别,再见何时……然而有些事,不能再拖了,必须早早做个了断,这趟红尘我非去不可。
“含章,你是大师兄,路上要好好照顾玉辞,断不可让她在外受了委屈,知道吗?”太师父刚笑话过我,便殷殷叮嘱大师兄,要他看拂我。大师兄欣然领命,一只手紧紧攥住我的手,眼神里流露出我不甚熟悉的异样温存,看得我面皮发烫。
却听得太师父这厢又发话了,他指着事先早已放于藏青琉璃塌上的一个浅绿色包袱卷,略带恳求的语气对我说道:“玉辞,临走前你能不能满足太师父一个心愿?”
我微感诧异,想太师父这样通天晓地无所不能的人物还有什么地方需我帮忙?嘴上却恭恭敬敬说道:“但凭吩咐,莫敢不从。”
太师父道:“你去楼上,把这个换了,下来让我瞧瞧。”
我好奇地打开包袱,待看清了里面的物什不由得怔了怔……居然是一套湖绿色绣并蒂莲花的女子衫裙,连同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翠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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