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壹

　　所有想说的话，已写在后面的“跋”里。许多已经说出口的话，与许多想说，却没有合适的机会说出来的话。

　　山中空气已渐有凉爽之意。清晨天未亮，就有不知名的雀鸟飞到近处，吱吱鸣叫。我睁眼，从开着的门里看到他坐在书房中，手指间的烟明明灭灭，身影轮廓是柔和的一圈。书桌边的窗外隐隐有微光，使他的鬓角看上去是一种淡淡的金色。他的手边，像往常一样摆着热茶，白气袅袅。

　　他起床很早。我感觉到他翻身坐起，然后就听到拖鞋在屋中走动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厨房在隔壁。他定是先去烧开一壶水，用来沏茶。茶壶与茶杯洗净以后总是摆在水池旁边。茶罐在橱柜第二格。我闭眼听着他打开橱柜，然后拿下罐子，轻轻的，“嘭”的一声打开盖。然后舀出一勺茶叶，茶叶落进茶壶里，是沙沙沙声。接着是咕噜咕噜的添水声。盖上茶壶盖，就又是悉悉索索的走动声了。我知道是他去了书房。

　　我起身，拉开床头百叶窗，见不远处墨色丘陵起伏，树木葱茏，有薄薄山岚。

　　“起来了？”

　　他这时就会搁下钢笔。摘下眼镜问我。

　　“恩。”

　　我至为喜爱每日这一段从睡眠到醒来的过程。

　　在意识还未完全苏醒的时候，人本能的，总会寻到一种熟悉并且安全的模式来应对外界，或者说应对现实。

　　又看了眼空空的书房，我穿上拖鞋，走在屋中有些年头的木地板上，是悉悉索索的声音。走进隔壁厨房，烧开一壶水用来沏茶。茶壶与茶杯洗净后摆在了水池旁边。茶罐在橱柜第二格。我打开橱柜，拿下罐子，打开有些锈迹的盖子，轻轻的，“嘭”的一声。然后舀出一勺龙井茶叶，茶叶落进茶壶里，是沙沙沙声。接着就是将烧到滚烫的开水咕噜咕噜添进茶壶。盖上茶壶盖，又伴着悉悉索索的声音，我走进了他的书房。

　　书桌上有很多吴邪的笔记，一叠一叠打印出来的电子稿件，也有少量手稿。我最近翻阅无数次这些纸张。手稿上他写瘦金体，字很漂亮，不知练了多久。胖子曾开玩笑，说要是哪一天古董店缺货，让他专业伪造一份宋徽宗的《千字文》，大抵也能卖个好价钱。

　　我走到书桌边，将茶壶茶杯放下，在椅子上坐下来。右手旁的烟灰缸，也不记得是我何时从河坊街的地摊上随手给他买的。桌上的电脑还开着。这电脑是吴邪的，里面只存了我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纹。打开电脑，觉得指纹仿佛成为我们之间的某种信物。

　　像他一样坐在此处，偏头就能看到窗外。

　　窗沿上有一小碟鸟食，在他看书或者写作入迷之时，常有雀鸟飞来啄食。那个时候他就会搁下钢笔，摘下眼镜来看。他会保持身形，压低声音跟我说：“张起灵，你来看。”若我故意不应，晚些时候他就会跟我说，今天窗外又飞来什么鸟，羽毛是什么颜色，尾巴长还是短，他盯着它，它也盯着他，眼睛像石榴一样，吃起食来一点儿也没客气。诸如此类气死百科全书的话。然后就是笑着跟我讲，你没看到，真是可惜了。仿佛自己又捡了什么大便宜。我听他说完，总是发自内心产生一种愉悦，一点也不觉可惜。

　　随着年岁增长，他对自然之物愈发喜爱。往外一些的院中，是他栽满了的花花草草。

　　竹架上爬满了紫藤，太湖石间有兰草，下面围着杜鹃、腊梅和栀子，小池塘边种着两棵含笑，池塘里漂着几页荷。一小块菜地里还常有各类青菜。这些有的是从附近山上挖来的，有的是从山下花市便宜价淘来的，也有的是他二叔一盆一盆送来的。春夏秋冬，总有一两盆悄悄长出花苞，然后开在各处。夏日与他搬了藤椅坐在院中，蝉鸣，有时雷阵雨。黄昏时候山岚浮现，丘陵背后开始有星子，栀子暗香浮动。我们聊着天，他常就那么沉沉睡过去，渐渐能够听到平稳的呼吸声。

　　那刻情形，是真的好。

　　视线从院中回到桌前，电脑里是我已经成稿的“跋”。

　　手指敲击键盘形成的文字，一行一行整整齐齐出现在屏幕之上。在我出生的那个时代，这几近神话。而如今，神话倒已成为常态。我于是知道，这个世界是早已经改变得面目全非的了。可转念一想，又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变。

　　我写下“跋”的这几月时间，有时夜深了，推门出去踩着月光一个人散步。走进寂静的空山之中，惊起山鸟。从头顶纷乱枝桠间洒下来的月光，冷冷清清，似提醒着我与这个人世，好似早已两相遗忘。我却又时时见到他在这屋中出现。有时在书房写稿，拿着钢笔，带着眼镜；有时背对着我在庭院中修剪花草；有时夜里睁开眼睛，他也还在身边熟睡。我眼睛里看着他留下来的文字，脑子里就出现他的面容，出现曾经的一时，一日。

　　我明白，是他以这种方式，认认真真地将所有的过去都小心翼翼地保留了下来。呈现在我眼前。我始终对他心存感激。

　　我看见，他曾记录我所说的话

　　——我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我做的所有事情，就是想找到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能想像，会有我这样的人，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人会发现，就好比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我存在过一样，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我也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对他说出过这些话。

　　我想，一个人，如果没有过去，就不知道该回到哪里；如果没有未来，也就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世界也变成一处罅隙，而他只能在其中徒劳挣扎。这也许就是我过去的写照。

　　使我如同一株长出根来的兰花。让我知道我的根就扎在这里，知道这里，是我可以回来的地方。

　　这便是他之于我的意义吧。

　　看着他，就好似看到一个人在有限的时间里，努力认真地，追索生命的真实，这过程如同窥探神迹。本身已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所以，我需要记得这些。记得这些过往，记得这里，记得他。这是我动笔写下“跋”的原因。

　　我要记得，是他使我的生命完善，纯净。使我最终对于这个人世产生了一种交融。一种原谅。

　　张起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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