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NTA]无剑

作者:郑仲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4 章


      四
      门开着。新雪一般的月光铺了一地。
      他似乎像阎罗一样冷酷无情,其实却有着和阎罗一样,从不将来客拒之门外的慈悲心肠。这些年来,他一直为随时会来的访客们敞开着房门。虽然他们大多只敢站在这门外叫嚣。
      他盘腿坐在床上。夜风很有些凉,他身体里却有真气暖洋洋的游走。虽然表情很安详,他脸上的肌肉却难以觉察的跳动着,让这张脸显得容光焕发。夜里的安七炫,似乎比阳光下那个更像个人。
      四周很静,只是远远的有夜游动物的悲啼,说不出的凄凉。似乎是受到感染,屋里也多了个悉悉索索的声音,畏缩着,犹疑着。一个影子试探了几次,终于从房间一角钻出来,朝桌子跑过去。这是只手掌长的耗子,在月光里,看得清清楚楚。
      正在此时,门外飕的窜进个尺把长的黑影,迅疾异常。那老鼠急得直叫,紧跑两步。却听“吱”的一声惨叫,冲进来的黑影已叼住耗子的脊梁,甩个圈子,又把它狠狠摔在地上,猛的向前一扑,爪子牢牢将它按住。耗子本来还低低的叫得如泣如诉,此时已彻底没了声音。这一蹿,一甩,一扑,只不过眨眼间的事,不过干净利落,俨然有猫中高手的风范。
      安七炫看着它,它碧幽幽的眼睛也盯着他,毫不畏惧。两双眼睛,都亮得让月光黯然失色。好一会儿,它咪呜一声。这身手敏捷的小猫,声音倒出奇的温柔。
      安七炫冷冷道:“你还回来啊。”
      纵然是只猫,也听得出他冷冰冰的声音是如何言不由衷。所以它一点也不惊慌失措,更不赶紧撒欢卖好,只是低下头去,用心撕扯那只怪可怜的老鼠。
      安七炫的眼睛弯起来了。他笑的时候也和那李姓少年一样,先皱鼻子,把眼睛眯得完全不符合他冷酷的形象。他套上靴子,走到小猫跟前蹲下,伸出一只手。
      “好吧小猪,念在你还肯回来……”
      那其实是一只瘦得很结实的黑猫,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像小猪,就像安文根本不喜欢作诗著文一样。不过它倒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意见。它抬起头,看看那只手,闻了闻,又很认真的看看安七炫的脸,似乎考虑了一会儿,终于抬起一只爪子,在他掌中按了按,然后便把头蹭在他掌沿上。

      他又坐在梅树下。手边有酒,怀中卧着小猪。月亮悬在他身后,出奇的大而且亮,像一座银晃晃的大门。他的手托着小猪的肚子,能感觉到它身体中,血生机勃勃的流动。它的长毛柔软而温暖,就像他现在的心情一样。
      他固然也信任安文,关心她。但你一旦把一个人当作亲人,就很难再拿他当朋友。所以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只不过是一只猫。
      这本是可笑的有些凄惨,可他却感激。他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可以彼此信任,彼此安慰的伙伴,即使是小小的一只猫。如果没有它,他可能已经疯了。他抱着小猪,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
      人人都说安七炫铁石心肠,其实他的心只是一道结了痂的伤口,外壳虽硬,里面却分外柔软。
      他把酒杯放在小猪头边。小猪勇敢的舔了一下,立刻打了个喷嚏,不住的摇脑袋,用前爪抓着鼻子。然后,十分勇敢的舔了第二下。
      他看着笑,拎起酒坛喝了一大口,立刻觉得发梢都热了。但他的感觉仍然敏锐,飞快的从小猪身下抽出右手,两指一夹,又逮住一张叠着很仔细的纸条。
      他笑着展开纸条,表情却突然变了,腾地站起来。毫无防备的小猪从他身上直直的摔下去,在地上打个滚,跳起来,弓着身子不满的低声吼叫。但他已冲下山去了。
      纸条上还是那句他熟悉的话,字迹也很漂亮。但这笔迹,他从来都没有见过。
      我在山下等你。
      他从没发现这句话能让他如此心急如焚。

      安文常常坐着的那块石头边,此时站着一个人,背朝着安七炫。以背后空门示人,这本是武林中的大忌,他却不以为意,似乎丝毫感觉不到有凌厉的杀气逼过来。深灰色的长发,嫩黄色的衣衫,笼在柔和而模糊的光晕里,看得不甚分明。他宁静的背影似乎融化在月色中了。
      安七炫额上的汗,被山风渐渐吹干,因担心安文而很有些焦急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但他的眼睛却越发亮得吓人。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已经有很多年,他没有这么想杀死一个人。
      这些年,每一天几乎都有人在他门口大呼小叫的叫战。但能让安七炫心急火燎的冲下山来,却再没有第二个人。就算不用看,他甚至也能知道这个人是谁。白日里那个文静的,柔弱的,好整以暇的微笑着,却让他感到危险的少年,安七炫知道他一定会去而复返,也知道自己内心希望和他一决高下,只不过没有想到,他回来得这么快。
      少年早有预料一般,转过身来。月光映着他的脸,越发显得莹白如玉。微笑如夜风一般,轻轻地在他脸上散开来。
      “安兄……”
      这两个字刚出口,安七炫的剑已逼到他胸前。
      这一剑毫无预兆,毫无声息,也毫无花哨可言。但饶是那李家的少年,也不禁为之气息一窒,后面的话,竟因此说不出口。
      安七炫的剑,向不轻出,亦不空回。
      但这一剑,却只劈散了月光。
      那少年的身形,在剑尖触到衣衫的那一瞬,突然随风而起,流萤一般,轻飘飘的退出三丈。衣袖挟风而起,猎猎作响,他却仍保持着与先前一般无二的姿势,连表情也未改变分毫。他竟似和月光一样,明明就在眼前,却又触不到摸不着。
      安七炫这一剑,看似全力施为,其实只是试探对手的实力。因此一旦击空,立刻顿住去势,并不穷追。不过少年曼妙的身姿,如同将烈酒倾在火上,让他的斗志腾地燃烧起来。
      “拔你的剑。”他一字一顿地说。凝重的眼神看起来颇有几分凶狠。
      “抱歉,在下向不用剑。”他一面说着,把双手捧在嘴边,又呵了口气。
      细长娇弱的手指,白得有种冰凉彻骨的感觉。安七炫盯着这双手,仿佛那是天下最可怕的剑一样。
      然后,他垂下眼睛,长长的吐了口气。本来僵硬的身体,随着这口气放松下来。
      他站得仍然很直,像一柄枪般笔挺。但他的姿势已不再紧张。几只手指轻轻拈着剑,似乎丝毫不费力气,剑尖随意指向地面。这总是散发着灼人杀气的绝世剑客,突然就收敛了所有敌意,只留下月色一般的澄明和沉静。
      少年的表情却郑重起来,眼里也有了兴奋的光。但他并不看着安七炫的剑,或者他的眼睛。他的目光甚至没有集中在安七炫身上,而是看似漫无目的的散漫着,笼罩了他视野中的一切:安七炫,他背后的树林,还有树林后沉默的山影。
      两个人对峙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高手相拼时所谓的斗志,不见分毫。
      安七炫沉稳的心跳声,在静谧得有些压抑的夜里如鼓声一般震耳欲聋。他脚下的土地,也以一种更为深沉的颤动呼应着。树间的风,亦似合着他呼吸的节奏。他仿佛已不仅仅是一个人,周围的一切,竟都像分享着他的生命。手中那把平平无奇的剑,已隐隐现出令人神夺的光彩。
      他不知道对手的弱点,不知道应该何时出手,不知道自己将用什么招式。但这些,对于所有武林中人至关重要,他却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只是等待,等待天人合一的完美和谐,等待被孤立的对手按耐不住露出破绽。然后,不拘用什么招式,一剑封喉。
      只有最重视的对手,他才会如此郑重地对待。不过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逃得过他那挟风雷而至的一剑。
      然而,在最不该困惑的一刻,他突然一愣。
      他无法分辨对手的呼吸,无法感觉到与他融为一体的环境对侵入者的排斥。他抬起头,看见少年在几步之外,同样放松地站着。表情安详,目光柔和,似乎还有几分愉悦。
      这个少年,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如此随便的站在本属于安七炫的世界里,却丝毫没有突兀感,似乎他本就该站在这里,一直都站在这里。
      相同的呼吸,相同的心跳,相同的表情,相同的姿势,甚至还有相同的身材。那一刻,安七炫竟然觉得,在这灰蒙蒙的夜里站在他面前的,是他自己。
      他的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可惜在这种时候,无瑕分析原因。
      他不想再耗下去。这少年的出现,已经扰乱了他本来平和的心境。深吸一口气,他听见树叶助阵一般刷刷响起来。他的手腕轻轻一提。
      就在此时,少年突然“咦”了一声。虽然惊奇,却又带了几分欢喜。就好像两军对阵,阵前突然来了笑着扑蝴蝶的孩子,让腾腾的杀气顿时显得尴尬而不合时宜。
      酝酿已久的气势,便在这轻轻的一声“咦”之下,霎那间荡然无存。形势突变,安七炫那已经发动的一着,再也难以继续。手里的剑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仿佛登山时一脚踏空,他的心直直的坠了下去。失落,懊恼,让他几乎愤恨起来。他想不出这几年来,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窘迫。
      有什么东西锲而不舍的拽着他的裤角,尖利的小爪子。他恶狠狠的向下一瞪,却不禁叫出声来。
      “小猪?”
      “小猪?”少年讶然道。随即双眉一轩,忍住满眼笑意,“好名字。”
      他竟再也不看安七炫,蹲下身去,冲小猪伸出一只手,“乖,过来,让我抱抱。”方才两人对峙,他的气势丝毫不输于安七炫。此时却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似乎比普通的弱冠少年还要幼稚几分。
      安七炫暗暗叹口气,低下头,发现小猪躲在他身后,伸出大半个脑袋,正歪着头看少年朝他伸出来的手,满脸都是毫无敌意的好奇。研究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的走过去。饶有兴趣的闻闻,伸出舌头来舔了舔,然后抬起头,看着这陌生人,千娇百媚的叫了一声。
      怎么,小猪,连你都……
      安七炫突然觉得全身无力。
      没有人比他清楚,小猪是只极其认生的猫。每次看到前来挑战的人,它无一例外的乍起全身的毛,从嗓子眼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吼以示威胁,逮到机会便上去咬一口或是挠一爪子。安文手上至今还有道疤,那时她第一次看到小猪,试图表示亲热的代价——小猪在她怀里疯狂的扭动,并且在成功逃脱之前抓住机会成功的在她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跳到地上,撒腿就跑,躲在安七炫身后再也不出来。虽然对师姐被小猪咬伤感到很抱歉,他却隐隐有些小孩子一般不光彩的得意。毕竟,能看到小猪温柔的样子,只有他安七炫一个人。只在他面前,它是一只聪明得出奇也温柔得出奇的可人小猫。它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不希望和别人分享。
      “小猪!”他严厉的喊,谴责它毫无立场的行为,“你过来。”
      小猪转过头看他,爪子仍然搭在少年手上。它看着他,很认真,看样子绝对听懂了他的话,可就是不过去。它只不过又叫了一声,嘴张得很大,眼睛却眯成了缝。看样子像在笑似的。
      李姓少年笑了起来。也不管自己的衣衫如何干净,索性坐在地上,抱起小猪,替它搔下巴。然后他抬起头来,笑容不减,表情却有些深奥。
      “安兄,你可知道,今日我下山以后,被一群人追杀了。”
      安七炫沉默不语,与其说是看着他,不如说是仍在恨恨盯着叛逃的小猪。他被太多人追杀过,所以觉得这种经历完全没有必要向人炫耀——如果这少年是为了说这件事而跑回来,他只能说,这个人的确非常非常不成熟。
      “只因为上过这座山,就要被追杀,安兄,你的人缘还真差。”少年喃喃地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好在我不是你的家人,要不然啊,说不定就被乱刀分尸喽。”
      他把小猪放在地上,站起身来,掸掸衣服。毫不意外的看到安七炫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似乎想起了什么十分可怕的事情一样。
      “安兄,我只是来向你诉苦,没有别的意思,一点也没有。”他说着,从旁边的树上解开马缰,拍了拍马鞍。“告辞了。小猪,下次再见喽。”
      “没有下次了。”安七炫的声音,金铁交击一般,硬梆梆,冷冰冰的。
      他看着安七炫,笑出声来。“不,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他牵着马走出几步,又听见安七炫的声音。
      “你师父没有教过你,不要背对着敌人么?”
      他站住,转过身来。满天的月光似乎都集中在那张脸上。
      “你不会从背后袭击的。因为你是安七炫。”
      因为我是安七炫?笑话。
      安七炫心不在焉的轻拍着扎进他怀里的小猪,满脸阴郁。
      我没有从背后偷袭,只不过因为我不想。否则,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与他是否会使出卑鄙手段毫无关系。
      大概没有人,能比安七炫更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现在,他没工夫回忆。去确定那少年话里暗示的那件事情,才是当务之急。

      安文睡得正香,却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她急匆匆的跳起来,并不惊慌。开着这么多年药铺,她早已习惯了在夜里被前来买药的人打扰,甚至养成了和衣而卧的习惯。
      “七炫?”借着月光看清来人,她很是惊讶。随即又笑了起来,“怎么,嫌师姐今天没有去找你么?”
      安七炫做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四下看看,确定没有旁人之后,闪进屋里。
      “师姐,我问你,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试图对你不利?”
      “对我不利?什么意思?”
      “就是……”他似乎费了些力气,才忍下已经冲到嘴边的两个字,“……来这里踢馆闹事。”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安文一边笑一边摇头,“放心啦,谁会来我这儿捣乱啊,我又没拿假药害人。再说了,要是真有人来踢馆,你师姐我也不是好惹的。我上打泰山压顶,下打老树盘根,中打黑虎掏心,打得他们满地找牙。”说着便摆了几个范儿,虎虎生风。
      安七炫含笑看着她,拉过她的手,“总之,你一定要小心。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安文也不把手抽回来,拿另外一只手拍拍他的脸,“好啦,放心吧。不过你今天怎么了,这话说的,好像你是我师姐似的。”话还没说完,她便呵呵笑了起来。
      安七炫没有说话,突然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搂着。
      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李家。刘冠山带着他手下的诸位高手等了良久,李兆麒才施施然走了出来,手里攥着一张方笺。
      “刘庄主,这就要走了?”
      “是的。蒙李先生款待多时,刘某深感荣幸。告辞了。”
      李兆麒点点头,眼神一转,又笑道:“刘庄主,你此前所言策略,自是大妙。不过剿灭安七炫不必急于一时。眼下犬子冠礼之期将至,不如再于舍下盘桓数日,喝过酒再去干正事不迟。不知尊兄意下如何?”
      刘冠山先是一愣,随即喜形于色,双手抱拳,大声道:“公子寿辰乃是大事,小弟怎能空手来贺。李先生放心,小弟这就去除掉安七炫那武林大害,数日后必提头来献,当作给公子的寿礼!”
      李兆麒微微一笑,道:“如此这般,自然再好不过。便让愚兄敬酒三杯,为贤弟壮行。愚兄不能随庄主同去,在家中自会静待捷报。”
      刘冠山连喝下三杯酒,酣畅淋漓,放下杯子,拱一拱手,扬长而去。只觉满腔豪情壮志,几乎要冲破胸膛,
      可惜他没看见,身后的李兆麒,那满眼高深莫测的笑意。当然,即使他看见,也不可能明白,那笑容是什么意思。
      李兆麒下意识的抚着手上的扳指,目送刘冠山出了大门,扭过头去,眉毛一挑。
      他看刘冠山那张浮肿虚伪的胖脸看了二十年,实在是厌了。他不想让儿子也受这种折磨。
      想到儿子,他展开手上的方笺。一边看着,微笑在他脸上舒展开。那才是发自内心的笑容。连眼角都堆出几条慈爱的皱纹来。
      我今日午后抵家。想吃娘做的龙井虾仁。

      几匹马在官道上疾驰而过,扬起一路黄沙。为首那人,虽然年纪已然不小,却是一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样子。
      官道的另一侧,一个少年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
      少年很单薄,又穿著宽袍大袖的衣衫,显得没有一丝分量。他走得很慢,很悠闲。所以当那一行人和他擦身而过时,甚至没有看清他的长相。
      但那为首的人,却恍惚听到,自己经过少年身边时,少年轻声说了句话。直到□□的马跑出好远,他才反应过来,那句话说的是什么。
      刘庄主,一路走好。
      那少年的声音如此轻柔缥缈,似乎让时间都慢了下来,而那一缕余音,渺渺的绕着刘冠山,挥散不去。
      他怎么知道我是谁?刘冠山满腹狐疑。但他更在意的,是少年的措词。
      一路走好,这句话太不吉利了。好像我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似的。
      他满心的得意被冷水当头一泼,凉了大半。扭过头去,那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他自然想不到那少年是何许人也,也同样想不到,少年这么说,只是因为他知道,刘冠山这一去,的确再也回不来了。

      安文那小小的药铺里,从未向现在这般宾客盈门。十几个人,把店铺里挤得满满当当。
      “刘老板,您这一向可好?”安文笑着向来人打招呼。她认识他,那是镇上那家绸缎店的大老板,听说在京城都有生意,所以每年顶多到这小镇上来两三趟。偶尔,他也会在安文这里买些药材,所以算是回头客了。人家有钱的大老板就是不一样,连买个药,都要有这么多跟班陪着,安文心里暗暗觉得可笑。
      “一切都好,托福托福。”刘老板也笑容可掬的拱手。和气生财,生意人都懂这道理。
      “您这次需要些什么药材?”
      “安老板,”刘老板拖长了声音,“你这儿的药材里,可有一味叫作七炫的吗?”
      话音未落,安文脸色顿变。还不待她开口,刘老板将脸一沉,冷冷道:“动手。”身边的跟班各个身手矫捷,关了店门,别上门闩。只听嗤嗤两声,店里的两个伙计胸口中剑,倒在地上。
      安文脸上露出一丝惊慌,但马上镇静下来,跳出柜台,双手往腰间一探,已多了两把短剑。她摆个攻守兼备的姿势,沉声道:“刘冠山,你们要干什么?”
      刘冠山冷笑,“原来还是个练家子。你以为你和安七炫的关系没人知道?安七炫罪大恶极,乃是武林公敌。你助纣为虐,江湖中人须饶你不得!”
      安文哼了一声,道:“说得好听,我看是吃柿子捡软的捏吧!打不过安七炫,就来寻我妇道人家的晦气,算什么本事。”
      刘冠山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眯起眼睛,语气甚是凶狠,“好一个能说会道的妇道人家。老夫便要来会会你。”说着拔出剑来,剑尖轻颤,嗡嗡作响。
      安文身后便是柜台,无处可避,咬咬牙,冲进剑光之中。一双短剑刺向刘冠山的眼睛。离刘冠山还有一尺距离,刘冠山的剑已经指向她膝盖。她尽力向边上一闪,勉强躲了过去。
      安文的武功虽然不错,但毕竟不能和刘冠山相比。何况周围有他十几个弟子掠阵,断了她的后路。她只能和刘冠山硬拼,几十招下来,便已经气喘吁吁,头发散乱,臂上更着了一剑,鲜血淋漓,甚是狼狈。
      刘冠山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抓住安文,他的计策就成功了一半。投鼠忌器的安七炫,在他悬珠庄高手倾囊而出的围攻下,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正想得高兴,只听喀拉拉一声,似乎是木头碎裂的声音,阳光突然从身后照了进来。随即便是几声惨叫。安文绝望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他忍不住转过头,只见店门已经碎成几块,散在地上。门口站着一人,逆着阳光,看不清长相,只看到他手里的剑闪亮刺眼。他面前躺倒着几个人,连剑都来不及拔出来。
      刘冠山大惊失色,还不待他反应过来,那人已冲入店中,绕到他身后,一把抓住安文,把她塞到柜台后面,自己则挡在刘冠山面前。
      这时候,刘冠山才看清他的长相。年轻俊俏的一张脸,只是眉毛压得太低,让他的眼睛亮的好像要烧起来似的。
      “你,你是什么人?”刘冠山心里隐隐有种要糟糕的感觉,但由不愿相信,说出的话,却已打了磕巴,全不似刚才胜券在握得意洋洋的样子。
      这若是他自己,或者任何一个自命为侠客的武林中人,都少不了回上一句“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妇道人家,爷爷我看不下去,这闲事得管一管”。可眼前这人只是冷哼一声,一剑探出,冲他而来。仅是那道剑光,就似乎可以刺瞎他的眼睛。
      刘冠山大骇,闭上眼睛,横剑一挡。谁知剑光到他跟前,突然一转,只听啊啊两声惨叫,他左右各有一名弟子中剑毙命。其他诸人虽然瞪大了眼睛,却竟然没看到那剑是如何左右分刺的。
      有谁这么年轻,剑法却怎么好;有谁在那几位悬珠庄高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取了他们的性命;有谁能只用一招,就让他刘冠山手忙脚乱,气势顿失?
      自从这人出现,刘冠山就应该猜到他是谁的。
      他已无暇顾及安文,嘶声大喊:“大家都上啊,这个人,这个人是安七炫!”
      安七炫。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周围诸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安七炫就站在他们面前,可他们还没有抓到能够要挟他的人。
      拼了,我不相信数十年配合默契的兄弟,会打不过一个单枪匹马的年轻小子。
      每个人都是这么想。鼓足勇气,扑了上去。
      安七炫眼中精光暴涨,面对着一个从正面向他冲来的人,手中的剑却从左胁向斜后刺去,看也不看,便杀了试图从背后偷袭的人,紧接着拔出剑来,顺手一带,在身前画了个弧。这一招毫无虚实之分,看似简单,但面前那人却偏偏避不开,竟被它削掉了脑袋,滚出好远。
      刘冠山躲在后面,只见安七炫的剑法招招无名,却招招致命,没有一丝累赘,每一剑都恰好刺中对手的要害。这些年来,江湖中讲究的是好看的剑法,说是练剑,其实倒更像是舞剑。剑招无不赏心悦目,却说不上有什么用处。可安七炫的招式,丝毫谈不上好看。不但不能用来欣赏,甚至让人不敢直视。那是本该在这个年代已经绝迹了的,杀人的剑法。
      此时悬珠庄剩下的人已寥寥无几,一个人咬紧牙关,缠住安七炫苦斗,另一个却偷偷从边上溜过去,绕到柜台后面,想要抓住安文这救命的稻草。安七炫一剑捅进对手肚子,深至没柄。那人眼泪和呕吐物同时喷了出来,倒在安七炫的剑上,却牢牢抓住露在身体外的剑柄,不肯撒手。另一只手用尽最后力气,一剑向安七炫刺过来。
      没有剑的安七炫,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吧。而这个时候,另一个人也朝着专心观战的安文扑了过去。
      安七炫突然伸出左手,握住了对手的剑,也不管手掌被剑峰割的流血,将那剑从已经断气的对手手里抢过来,向后一抛。只听叮的一声,然后是安文一声尖叫。想要偷袭她的那个人,已经被剑钉在墙上,双目圆睁,死状甚惨。那剑柄兀自嗡嗡颤动。
      安七炫站直身子,抬起左手,舔了舔上面的血。一双眼睛,冷冷的看向刘冠山。右手一抖,提起自己的剑。那把剑虽看起来普通,却在久战之后未粘一丝血迹,反而像刚刚饱餐一顿一样,容光焕发。
      刘冠山愣了一愣,一声大叫,刷刷刷刷边是四剑。这剑法乃是他悬珠庄的看家本领,号称威力极大。此时拼命使出,更削得空气刷刷作响,甚是惊人。
      安七炫仍然站在原地,不躲不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手腕一翻,一剑刺出。刘冠山只见那剑朝着自己肩井穴刺来,正是这一着的破绽所在,急忙一个后翻,避过这招,手里的剑随即从身下刺向安七炫下盘。
      安文远远旁观,只见安七炫站得稳稳的,脚下一动不动,只是不时看似随意的刺出几剑。刘冠山却左右腾挪,窜上跳下,像只肥胖却敏捷的大猴子似的。虽然也时时进招,剑却总离安七炫的身子有一尺来远。
      刘冠山招式变化虽然轻巧,心里却惊恐万状。汗顺着脖子流下来,把领子都浸湿了。他毕竟是上了些岁数的人,功夫上虽然着实有两把刷子,体力却跟不上了。这本该是专心应战的时候,他脑子里却乱成一团。
      在李家,李兆麒是怎么跟他说的?
      此计甚好。狩猎时,若不能手刃猛虎,诱饵陷阱也往往可以奏功。不过……
      不过什么?为什么后面的话,他偏偏想不起来?
      他气喘如牛的让过一剑,从安七炫肩上看过去,看到一脸关切的安文。那后半句话,突然就在他脑子里响起来。
      不过若误伤幼虎,听说母虎可是会拼命的……
      他当时根本没注意这句话,现在想起来才觉得别有深意。李兆麒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他事先知道些什么?如果是这样,他明明知道这计策不可能成功,为什么又劝自己前来?
      殷勤送他出门的李兆麒,路上对他说“一路走好”的少年,势如疯虎的安七炫。这几个人的样子在他脑里横冲直撞。他突然觉的,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他不可能理解的陷阱中。
      这是他最后的想法。安七炫的剑,趁着他那一瞬的失神刺进了他的喉咙。没有给他哪怕一瞬的惨叫的时间,创口中甚至还没有流出血来。他已经死了。
      安七炫拔出剑,轻轻一抖,插回腰间。然后,他踩着一地死不瞑目的尸体,走到柜台后面。
      像万年不化的寒冰突然崩塌,他那溅满了血迹的可怕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阳光一般柔和温暖的笑容。
      他伸出一只手,扶起安文,柔声道:“师姐,没事了。”

      官差已经来过,心照不宣的接过安文递过来的银子,草草地检查了一遍,宣布这是江湖纷争,不归官府处理,便走了。尸体也被抬走,安文坐在一个被砍坏了的椅子上,小心的替安七炫包扎手掌上的伤口。
      “七炫,多亏了你,要不然我这次,说不定就……”她说着,心有余悸的叹了口气。
      “你是我师姐,我怎么能让别人伤你呢。”安七炫攥住她的手,安慰的轻轻拍着。
      他转过头去,看着外面。莫名其妙的,他想到一个完全不相关的人。
      若无其事的笑容,随风飘拂的深灰色头发,修长美丽的手,深不可测的眼神,还有那似乎不着边际,却分明有所暗示的言语。
      现在想来,那少年以安文常用的方式将他诱到山下,又说了那么一番话,无非是在提醒他,安文的处境十分危险。
      但他为何要如此?他们根本素昧平生,而且天下武林人,全都想着要杀他安七炫而后快,又怎会有人,毫无原因的替他敲响警钟。
      难道……他隐隐的有个想法,虽然觉得不甚可能,却又宁愿相信那是真的。
      难道,像小猪试图向他暗示的那样,那个人,不是敌人。

      “元儿,来,再吃一些儿。”
      那全天下最金贵的少年人,李家的少爷,像个小孩子似的,倚在母亲怀里,撒娇一般张着嘴,让母亲将那一筷子龙井虾仁送进他嘴里。
      他似乎刚刚沐浴过,披散的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雪白的丝袍拦腰一束,露出一块白生生的胸膛。打着赤脚,脚趾惬意的点着。
      “儿子,你出门在外,可看到合意的女子么?”李夫人半开玩笑的问。
      “怎么可能,我走了那么多地方,从没有看到比娘更美的女孩子。”他笑嘻嘻的,舀起一勺虾仁,“娘,你也吃。”
      “元儿这次出去,恐怕不是为了找什么女孩子吧。”帘子一掀,李兆麒走了进来,“怎么样,对这个就要交给你手里的江湖,有什么印象么?”
      少年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爹,做那么一群废物的领袖,有什么意思?”
      李兆麒笑了,抚着手上的扳指,在屋里慢慢的踱步。
      “果然是我的儿子,和我小时候想的,一模一样。不过,元儿啊,指使得那群蠢货团团乱转,看他们在你面前丑态百出,难道不好玩么?”
      他转过头来,看着他的儿子。相差二十多岁的两代李家少爷,脸上露出了别无二致的优雅而阴沉的笑容。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419481/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