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苏若成仙

　　我离开之前小虾便嫌麒麟洞没了师父索然无味，果决的搬回了水晶宫自家姐姐那小住几日。
　　我琢磨着她应该还没回来，便兜着一裙兜脆桃往水晶宫跑。
　　水晶宫我虽不常来，但严格意义上说，我便是在这出生在这长大的，我生来奇怪，不像别的植物修成人形那般初初时还有个如人界孩童般大小的幼儿期，而是化作人形时便是现在这般摸样。不过师父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例外太多了，便教我不要以寻常的眼光看待自己。
　　我一直照做，不敢有误，是以人家觉得我的各种奇怪，在我眼里都算不得奇怪。
　　所以，我虽只与师父在水晶宫小住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又甚少离开师父的寝殿，但水晶宫内弯弯绕绕的回廊折道，被各色珠宝玉石珊瑚礁装点得华丽无比却近乎一模一样的宫殿一点没将我难倒，我轻轻松松就在里面闲逛了两圈，期间还遇见师父父君身边的红衫绿壳龟丞相五次，我每次都好心请他吃裙兜里的脆桃，他却似乎不爱吃，每次皆是哭天抢地的叫我将裙子放下来，注意形象。
　　这次我又遇见他，没等他开始捶胸顿地，我便抢先开口：“龟丞相爷爷，您老人家放心，等我把这桃子吃完便放下来。”
　　他正起了个势，却活生生被我憋了回去，脸色有些不好，直摇头叹气：“咱们三殿下风流倜傥，乃是龙中翘楚，怎么偏生将你看上了，作孽呀，作孽。”
　　我一把拉住他，恳切道：“龟丞相爷爷，你可曾看见小虾小仙？”
　　他呼着气，将嘴边两根单须吹得在两边打转，粗声粗气道：“没看见没看见，都说了五遍了没看见！”
　　我低头垂手喃喃自语：“可万一你刚才又遇上了呢。”
　　本以为他又要骂人，谁知他突然叹口气，驼着背语重心长似的对我道：“水苏小仙，你可也不小啦，咱水族好些个小仙到你这岁数可都许了人家，早一些孩子都产了好几双啦！你再这么像个小孩子又像什么话？你心里可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你作为一颗水苏，能有今天，便是莫大的福气！”说到这他又捻捻两根单须：“若不是当年那位麟珑公主，你现在还不定成什么样了，三殿下为了你可没少操心，你平时呢，可就得消停消停，少惹些事少闯些祸，多关心关心咱们殿下，平时端茶递水伶俐着些，晚上铺床暖被麻溜着些……。”
　　他还在絮絮叨叨，我却难过的低下了头，委屈的轻声问道：“龟丞相爷爷，您也认识那位麟珑公主么？”
　　“老龟哪有那个福气，只不过她随着咱们殿下来水晶宫作客时曾经有幸见过一次罢了。”龟丞相眯着绿豆小眼，似在回忆：“想当年，只要说起麒麟族的小公主，麒麟王最宠爱的幺女，盘古父神之子白晋神君最疼爱的弟子，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只可惜呀，可惜！”
　　我听了，只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躲到地上散落的小贝壳里去一辈子都不出来才好，可是嘴上还是忍不住问道：“那，那师父是不是因为喜欢那位麒麟公主，才，才把我带回来……”
　　声音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听不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闷闷不乐，胸口堵着的那种感觉教我说不出的难受，我将手覆在心口上，却没有好受一点。
　　龟丞相摇头晃脑的说道：“那是自然，当年咱们殿下对那位麟珑公主可是百般疼爱万般娇宠，啧啧，那时殿下比现在还要荒唐，见了麟珑公主却再也移不开眼了……你虽与麟珑公主长得一摸一样，可是你这气度和风情不及她万一呀。”
　　我越听越难受，恍恍惚惚的松了裙摆便转身要走，却听身后龟丞相气急败坏的声音：“诶，话还没说完呢，你走哪去？你这桃子不要啦？老龟衷心给你提个建议呀，气度和风情你是模仿不来了，你可以跟她比温柔体贴呀……麟珑公主脾气不好……和三殿下……不对便大打出手……记住呀……”
　　水晶宫内密不透风，所以龟丞相虽喊得大声，但我走得渐远了，便没有风将他的声音吹到我耳边。
　　听不见那些话，我才觉得好受了些。
　　我迷迷糊糊跟着路走，遇见岔道就拐遇见分路一律往左，竟也让我绕回了麒麟洞。我隐约记得我是去水晶宫找小虾的，却没寻着，便琢磨她或许是回了自己的贝壳里，于是又去贝壳外面喊了好久，也不见她探个脑袋出来拉我进去。
　　小虾不在，我心里难受，又没处说，只好耷拉着脑袋往回走。
　　“苏苏。”
　　我抬起头，见着师父正与商景姑姑一道从正殿走了出来，见着我便远远地招手让我过去。
　　刚一走近，便被师父拉至身边，他似乎很高兴，捧着我的脸与我说道：“苏苏以后可以修习高等的仙法了，高不高兴。”
　　闻言我瞪大了眼睛：“真的么？”
　　师父肯定的点点头，摸摸我的头，满眼都是笑：“明天要来一位客人，她会替你打通经脉，让你能修习高等的仙术。”
　　我疑惑道：“原来我一直不能修习高等仙术，便是因为经脉不通么？”
　　师父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
　　我拍手高兴道：“如此，那我今晚睡觉前便好好的压压腿舒舒筋，说不定对明日会有帮助呢。”
　　商景姑姑冷笑一声，对着师父说话却眼睁睁的看着我：“难怪你如此着急，若是姑奶奶我的徒弟这般愚钝，也自是要早些寻回去的。”
　　我听得迷惑，师父却不解释，对她冷语道：“还希望商景大人遵守诺言，明日早些到。”
　　商景姑姑媚笑道：“这个自然。”
　　说完便呼来坐骑，竟是四匹牛头马身背有飞翅的妖兽拉着的一辆纯黑华贵的独人战车。
　　她轻轻一纵身便落在上面，翘腿坐下后媚笑着与我们到个别，便将避水珠高高的抛向空中，飞走了。
　　师父拉着我的手走进正殿中，端过桌上的糕点与我，柔声道：“饿不饿？吃块点心垫垫肚子。”
　　我摇摇头：“吃了桃子，不饿。”
　　他便放下手中的玉盘，轻声问我：“怎么了？苏苏不开心么？”
　　我想把心里那种难受的感觉告诉给师父听，可却不知要从何说起，因为我自己也不知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只好摇头道：“没有不开心。”
　　师父坐了下来，又抱过我横放在腿上，温柔的说道：“师父看了你几百年，你高不高兴，难道师父还不知道么？”
　　我哑口无言，想了想，只好小心翼翼的问：“师父觉得苏苏愚笨不堪么？”
　　他愣了一下，笑道：“这要从何说起？”
　　我掰着手指数：“南天门的侍卫大哥说师父从没有对外称过有我这个徒弟，之前那位九灵公主又说我傻里傻气，连只见过我一面的九天玄女和商景姑姑也是一眼看出我的愚笨，师父与我相处了这么久，竟不觉得么？”
　　我静静的等着师父答话，他却沉默了好久，最后叹口气，道：“那苏苏呢？苏苏想不想以后不再被人说成愚笨不堪了？”
　　不再被人嘲笑，固然是好，况且我明日就能变得聪明，就能修习高级的法术，那些对我来说晦涩难懂的法诀再不是天书，那些我羡慕的仙术说不定我自己也能使出来，以后我若认真研习仙法，说不定便能得师父真传，得道飞升呢。
　　可是我不开心。
　　我想起刚才龟丞相说的那番话，忍不住问师父：“师父当年非常喜欢那位麟珑公主么？”
　　师父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半响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却懂了，麟珑公主聪明伶俐，气度不凡，加之出生高贵，哪里是我这等荒郊水苏之辈能与之比肩的，若不是生了一副与她一样的面容，师父又怎么会对我如此温柔亲切，待我与别人大不相同？
　　我再如何愚笨，也懂得爱屋及乌这个道理。
　　麟珑公主是华美无比人人渴望的精美大屋，我就是栖在她身上沾了她一片荣光的乌鸦，大屋倒了没了，爱之深切的人便将曾经的乌鸦留下来遣怀眷念。
　　师父又道：“苏苏可是听了什么谣言？”他顿了顿：“你万不可相信，知道么？”
　　我将头埋进师父怀里，不叫他看见我一脸的失落，撒下了我平生第一个谎：“恩，苏苏才不相信那些话。”
　　师父便笑了，轻松道：“厨房里蒸了虾，趁着小虾不在，多吃些。”
　　我摇头认真道：“我答应了小虾不再吃虾，便决不再吃。”
　　师父却失笑道：“果真是一根筋的孩子。”

　　是夜，我又第一次失眠了。
　　我悄悄起床，也没打开装夜明珠的贝壳，而是依着麒麟洞上笼罩的那层朦朦胧胧的白华光，走到梳妆台前。
　　海水晶里倒映的，是一张万分熟悉的脸。
　　细长的眉毛下是大大的眼睛，我小时候曾以为那是葡萄，一度想抠下来塞进嘴里。
　　他们说我愚笨，我眨眨眼，想从内里透出些灵气来好推翻他们的话。
　　可不管我怎么眨，直到眼角有些抽筋了，也没从里瞧出半点灵动来。
　　眼大而无神，有心而无情，说的便是我这样的小仙吧？
　　师父是极好的师父，我想到龟丞相所说将来我是要作师父妻子的事，突然生出不能这样祸害他的念头来。
　　师父待我这么好，他应当配一个像麟珑公主那般美丽又生动，气度不凡出生高贵的女神仙，而不是我这个连仙品阶位都没修成的小仙。
　　当这个念头一经升起，我竟觉得万分熟悉，好像千万年前我也经历过这一遭，可待我一细想，又一点摸不着源头。
　　我站起身，瞧着满屋子的金银珍珠玉石，头一次生不起半分留念。
　　外面的世界有更多的闪亮金银等着我去征服！
　　我暗自捏拳自励，随手将师父放在我身上以免我走丢寻不到我的乾坤佩一把扯下，仍在床上。
　　月黑风高夜，麒麟洞是白蒙蒙柔盈盈的仙光，我不带任何行李，挥手告别师父的寝殿，毫不犹豫的钻进了避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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