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叹经年

　　只叹经年

　　那是一只有着江南情结的狐狸。不，也许当说是狐仙更恰当些。因为他可以一日千里，驾云独自去看一眼那美景，或是呆几日才回来，不过到头来总是匆匆来去。他撇嘴和我抱怨，几年过去了，连个熟人也没见几个。那刻在心上的当年的景，早随着时间流逝慢慢不见踪迹。

　　五年，也足够少年成了青年。

　　我们现今住在北方，狐狸不喜欢。

　　狐狸极喜欢江南。他爱那一城潋滟的水色，也爱温和的南城软语。他爱在望江楼上待一日，品杯清茶，只看那起了又落不断往复着的潮头，也爱独坐画舫望尽满江清辉之上那一片明月夜色。

　　狐狸喜欢江南绰约温婉的女子。他喜欢坐在高高的墙头上看着窄道里行过去的那些身着素裙的美人，满是江南的味道，轻轻执了精美的纸伞，一行一缓，回首倾城。

　　阿姊便是个美人。她是个见过了，便忘不掉的美人。也许狐狸看了那么多美人，也只是在找阿姊的影子。

　　幼时我们曾在江南住过，算是名副其实的故乡。那时候爹出门回来带了只受伤的狐狸，便是他了。但是到后来爹去北边做官却没有带上阿姊，阿姊不肯走。等到年后安顿下来复回去寻时，却再无了音信。而到现今我仍记得阿姊柔和的笑，颊边两只浅浅梨涡。

　　狐狸当初是随着来了北边的。他的修为早已能化人，少说也该是千年了。发着灰的长发挽着好看而不凌乱的髻在脑后，朴素的簪，月白的衣——自来了北方，便不曾穿过宽襟广袖的衣衫。北方总少了那么些诗意，也不怎么方便。将滑到前胸的长发揽回身后，狐狸对着一树总不开花的海棠生着闷气，叹气声声，叹得连衣襟上浅色丝线绣着的兰草似乎都无精打采得蔫了。

　　总是雨下得少∠∠∠∠∠狐狸抱怨。他是想江南了。虽有法术，但无论去了多少遍，他都找不到想要找的，阿姊不在那里。多年来，我们都知道阿姊已经去了，心照不宣，却谁也不提。我不知狐狸有没有到阴司去寻，不过想必是没有的。那是他心底最温柔的梦，他怎么忍心去打破。

　　我无法和他一同回去看看旧屋。我知还是闲置着的，狐狸打听过，只是不曾回去看一眼。日子过得忙乱，爹死后家里再没人做官，我和狐狸守着旧了的府宅，顺便在衙门内做捕快来讨一份微薄的俸禄。整日里带着宽刀奔走，无钱的时候便去走镖，一次也能赚不少。我常在傍晚出门，狐狸在我出门的日子不会离开，他傍晚总坐在房内的花梨木椅上看着院子里树梢处垂着的那轮半坠不坠的夕阳。夕照撒了一院子的橘，看去极诗意，我便披着那光离去，走出几步回头再看，狐狸微眯了眼，以一种闲散的姿态依在椅背向我招了招手。他只在这时候才高兴些，北方本是没什么美景的，不够他看。

　　那样翘首望着天的背影，看去十分孤寂。

　　近千年修炼成了人，又虚度几许时光后寻见了希望，却始终失望。凡人一生浑噩不过百年，于他，也不过一场过眼云烟。便是忘不掉，又待怎样。于是那个孤寂的背影，我看了五年。起了心思，也不过一瞬的事。总是不一样的。

　　又一次走镖的时候冬天刚刚过去。我出门久了些，特地回去祭了阿姊。狐狸未忘，我也未忘。他偷偷来过，或许还呆了很久。他一直是痴心的。所谓不愿去想，想必也是自欺欺人。我知晓狐狸喜欢阿姊那份柔婉，也知他对舞刀弄枪并不喜欢。文士的那份风流才对他的味道。

　　我伸出手来慢慢展开，手上因了长期握刀，已生出一层薄茧。

　　后来总想起阿姊在雨中从外面回来时的情景，她举着伞，衣袖滑下露出一截欺霜的皓腕，青丝柔和而绵长的垂下来，一身淡粉的衣裙飘忽萦绕，像朵带露的杏花，美得不可方物。狐狸开门时看痴了眼，我还笑过。

　　那已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我悄悄回了京。不久后北方发了战乱。狐狸某一日道，我要走了。他看着我，眼里复杂变换，终究化成一片沉寂。我才想起这个平日里看似懒散的狐狸早已经历了千年的岁月，总有那么些东西缚不了他，也总有那么些东西，执念着放不下。我无言，同他作别。之后我退了衙门的公干，同着南下的人回了故乡。

　　半月后回去的时候春已深了，我换回长袍布衫，在故乡就此住下，又拿起了荒废已久的诗书。

　　于是就这么看着岁月静好，诗书几卷，清茶一杯，这之间过往渐渐淡了，只留下依稀的痕迹。

　　便又是一年春到。

　　狐狸立在半掩的门口，看着薄薄雨幕中缓步行来的青年。

　　青年身上是一袭宽大的青袍，衣袖飘摇，乌黑长发包着布巾，握了几本书，带着一身清俊的书生气。另一手中执了柄纸伞，绘着青绿中轻灵翩飞着的乳燕，朦朦胧胧，走来时衣角晃荡，轻拂过歪斜的石板路。慢慢走了一段，青年终于抬起了头，面上一派宁静淡然，看到立在木门后的狐狸时唇轻轻动了动，颊上染了一片淡粉。

　　狐狸看着青年，微微晃了神。同当年女子的那抹浅影并不相同，不是一直以来思念着的影子，再看去却是真切的心动了。顿时拨了心底那根最柔软的弦。狐狸回过了头去，院内如霞的杏花绽了一树，如斯热烈。

　　烟雨中朦胧如画的景致悠然，纯得似是青瓷上恰到好处的釉色，美得让人心醉神驰。

　　抬手将身上幻出件白锦暗云纹的长袍应景，狐狸勾起唇角。

　　那一瞬，似乎五年看惯的背影，终于回身展了一个微笑，而那千年的寂寞，似乎有了结局。

　　青年对视过去，展颜微笑。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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