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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和亲大队在官道上整整行半个月,一路上所需的吃穿用度都有途径的地方官员提供。
奉命送我去匈奴的使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臣,发须青白斑驳,然而却仙风道骨,谈吐气态也颇为不俗。直到我听到近身服侍我的丫鬟莲心唤他公孙大人时,我才知道,他居然是公孙弘①。只是如今应该还未得到重用,只能担任出使匈奴这种既危险又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至于我,本就心情沉郁,再加上晕马车,实在受不了这一路的颠簸,这半个月来几乎每天都是头昏脑胀,没有胃口,但为了维持体力,我只得勉强吃一些清淡的食物,却也是吃什么吐什么。抵达上郡的时候,我再也熬不住,一下子就病倒了。
莲心后来告诉我,我这一病便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公孙弘急得跳脚,寻遍了上郡的所有大夫来为我治病。待我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眼下借住在了郡守的府邸之中。公孙弘立时便来探望我,我见他一脸忧心忡忡,也很能体谅他的心情。和亲的公主若是病死在半道,他这个使臣自然也是死罪,但若是为我的病而耽误行程,那也是重罪。所以我便主动要求继续赶路。
公孙弘颇不放心地向大夫询问了我的病情,听大夫说暂无大碍,才又下令继续赶路。
八月中旬,车仗过了长城,进入阴山。我正自头脑发晕,昏昏欲睡,却发现仪仗忽然停止前行。公孙弘走到我的车辇外,道:“公主,我们就要离开汉朝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原来这么快,就要进入匈奴了。
“知道了,继续行路吧。”我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让它显得平静,倒是坐我身边的莲心突然哭了起来。
公孙弘唱诺之后,便又下令众人继续赶路,没过多久,车辇再次颠簸起来。我本就头晕,又听到莲心的哭声,只觉得烦躁莫名。却又不忍责备她,她也才十二岁,却要随着我离开自己的故土,前路茫茫,难受也是应该的。
又不知行了多久,我觉得疲累无比,便不知不觉睡去,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梦见刘彻搂着卫子夫朝我冷笑,又梦见父亲披头散发地跪在承明殿外,路过的内监宫女都向他指指点点。
头疼欲裂,我猛然睁眼,却听见外面一阵吵闹。
我心烦地嘀咕道:“外面是谁这么吵。”
莲心掀开车帘一角,看了会儿,皱眉说:“是几个乞丐模样的人,发疯一般朝着我们的车仗跑来,嘴里也不知在喊些什么。”
我好奇地掀开帘子向外看去。果然,百来米远处,有四五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大幅度挥舞着手臂疯狂地朝我们这个方向奔跑,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什么。
我凝神听了听,怎么听都只能听清一个“汉”字,似乎除了这个字,他们再没说别的。
他们执着地奔跑着,而在他们身后已经有几个体型十分彪悍的人赶了上来抓捕他们,他们互相肉搏着,奈何这几个乞丐模样的人都很瘦,根本斗不过那些彪形大汉,即便如此,他们也未曾停下奔跑的脚步。就算已然被压倒在地,他们也仍然朝着车仗的方向爬动,沾满污垢的手奋力向我们伸来,似乎想要抓住什么,而他们嘴里,始终喊着:“汉。”
我忽然被触动,鼻头一酸,心下一颤,居然落下泪来。从在未央宫司马门外坐上这个和亲的车仗一直到方才离开汉朝的疆土,我都没有落一滴眼泪,此刻却为这群满身污垢的乞者动容,他们或许是被匈奴人抓去的汉人,乍然看见汉朝的仪仗,便激动地不顾一切向我们奔来。那个素日不敢提起一次,却永远萦绕于心间,徘徊在梦中的字眼,终于也能如宣泄般大声地喊了出来。在他们身上,我似乎,看见了未来的我。
莲心见我哭了,疑惑道:“公主,你哭什么?”
“没什么。”我放下车帘,勉强一笑。
又行了一段路程,入眼尽是大片大片的草原。成群的肥壮羊群、牛群、马群在这一碧万顷、连绵不断的绿色平原上奔跑追逐,牧人骑着骏马、挥着马鞭在蓝天与绿草只间欢快的驰骋,悠扬的牧歌穿越这苍茫浩淼、一望无际的土地,此起彼伏地传入我耳中,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在唱些什么,但我听的出来,这歌声之中洋溢着无限喜悦和欢乐。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芳香,微风轻拂,将绵延千里的大片青草吹得如涟波般荡漾,整个草原便如同绿色的大海。
面对这气魄慑人的草原,我不禁肃然起敬起来。在自然面前,人类是何等渺小,我们不过是这辽阔无际草原中的一株小草罢了,沧海桑田,这片伟大的土地不知见证了多少小草的枯朽,又见证的多少青草的重生。
这一望,我便再也挪不开眼,从今往后,这片草原,便是我的家了?
抵达单于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来为我们接风的是个长相阴翳的汉子,这一路下来见到的匈奴男子几乎个个强壮骠勇无比,他也不例外。因为在车内坐的太久,我下了车辇脚刚一着地就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莲心是个机灵的,见状连忙过来搀扶。
当下众人见了礼,令我意外的是那个领头的汉子居然会说汉语,只是说得不太利索,不过也能让人听懂。然后他又做了自我介绍,我这才知道他居然就是伊稚斜,而他此时并未继承单于之位,只是以左谷蠡王的身份来迎接我。
从我下车起,那伊稚斜便始终阴沉着脸,一双阴测测的眼一直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打量着。如此无礼,我只觉得羞恼无比,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地随着他前往单于的营帐。
匈奴是游牧民族,常年居住在穹庐帐篷内,即便是王庭也不例外。只不过王庭的帐篷数量和规模比别的地方更多更大,但对于见惯了汉朝繁华宫阙的我来说,除了对这些帐篷本身有些好奇外,只觉得这里简朴的很。
伊稚斜将我和公孙弘领进大帐,付了命便先行退下。
帐内有些昏暗,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正坐在主座之上,我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这应该便是军臣单于了。军臣单于身边还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佝偻着背,竟是汉朝人的打扮。
军臣单于起身朝我们走来,那汉朝人便也跟着他走近。
公孙弘向他见礼,道:“大汉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然而单于却不回礼,我只以为他听不懂汉语,需要身旁的那个汉人翻译,可是转眸却见他脸上挂着一抹讽笑,正直直看着公孙弘和我。又因为他身材拔长魁梧,比我们高出许多,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我们,很是盛气凌人。气氛一时诡异的很。
公孙弘见他态度傲慢,似乎有些着恼,加重了语气重复道:“大汉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本以为换来的还是尴尬的沉默,没想到那个汉朝人接口道:“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
他的声音十分尖细,我细细看了他几眼,约莫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脸上却光溜溜的连个胡茬都没有,莫非是个太监?
正想着,就见君臣单于一笑,随后那汉人也跟着阴测测的笑了,而我却完全笑不出来,这样的答复实在是过于倨傲无礼,看来他们根本没把大汉朝放在眼里。
公孙弘似乎气结,但又不好发作,只咳嗽一声,忍气吞声道:“我朝皇帝怀维护和亲之诚意,特令我朝隆虑公主与匈奴大单于缔结姻亲。”然后向我侧了侧身,道:“这位,便是我大汉朝的隆虑公主。”
单于和那个汉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即,他冷笑着指着我问:“她真的是汉朝的公主吗?”
原来他不仅听得懂汉语而且还会说,只是他那一口汉话说得并不标准,音调奇怪,勉强才能听懂。
“难道还有假吗?”公孙弘随即反问。
军臣单于仔仔细细地看了我一会,忽而怒道:“堂堂的汉朝皇帝,居然给我草原大漠之王的大单于送来一位冒牌的公主,还口口声声说有诚意!”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倒不惊慌,只是默默冷笑。瞧,我一点也不像是个公主,连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匈奴单于都一眼能瞧得出来。
我不知公孙弘作何感想,只听他反问道:“大单于此话怎讲?”
那军臣单于冷哼一声,指着我道:“她根本不是什么隆虑公主,而是你汉朝刚死去的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名唤冉儿!”
居然连我的名字都知晓,看来这并非猜测这么简单,难道是有人告的密?不过这也与我无关了,早在离开长安之时,我便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左不过是一条命罢了,虽然我很害怕死亡,但是士可杀不可辱,与其在这儿受屈辱,倒不如就此死去,除了父母,这里已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至于那个人,我也再不想去询问他真相,我失踪了一个多月他竟从未来寻我,可见,田蚡说的,是真的了。
我冷着心想着,又听公孙弘道:“我汉朝皇帝权利至高无上,公主一经册封,即为事实,冒牌一说,实在不妥。”许是他知道瞒不过,便也承认了,语气倒也颇为坦然。
军臣单于震怒道:“把一个侍女封为公主,你们的皇帝权力未免太大了!”随即便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匈奴语,我正自思量他在说什么,就见立于他左右的两个彪壮大汉箭步而上,一下子就把我擒住。
公孙弘惊惧万分,慌张地问:“大单于这是何意?”
“大单于对于汉朝皇帝的行为十分恼怒,只有将这位冒牌公主献给昆仑神,方能平复怒气。”回答的是那个汉人。
“万万不可。”公孙弘急得跳脚。
汉朝从未派遣真正的公主和亲,而匈奴的单于也从未这样震怒,如今这位军臣单于如此恼怒,想必是想戳破和汉朝最后的那层表面友好的纸了。而此次要求汉朝公主和亲的真正目的恐怕也并非为了睦邻友好,或许只是为了羞辱汉朝,激怒汉朝,也许他们以为,汉朝那位刚登基没几年的皇帝是个软柿子。
我平静的思忖着,却再也不惧死亡,如今我只有两条路可走,活着,伺候这位年近五十的单于,除此之外,便只剩一条死路了。比起前者,后一条路好走的多,而且,也许我借此机会,又能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
心意已决,我便顺从的任那些彪形汉子捆绑。
公孙弘在一旁急呼“公主”,我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贱命一条,死便死了,公孙大人莫急。”
那些大汉反绑着我的手将我往帐外推搡,忽然我又听到公孙弘急切的声音:“且慢!大单于,隆虑公主并非侍女出身,她是窦家人,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
①使匈奴,还报,不合上意,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病免归。《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史记里没说公孙弘那一年出使匈奴,可能是建元元年就去了,某陌这里改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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