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别

　　“给你一日，去道别罢。一日之后，肉身归土，精神散魂。”

　　或许是神官怜悯百里屠苏的可怜身世，那本应四分五散的魂魄离开身体之后竟没有立刻散魂。出现在百里屠苏面前的神官看着对面静静站立的黑衣少年，说了那句话。

　　“切记，只有一次，能够在人面前现身的机会。”

　　百里屠苏点点头，对着神官拜了一拜，变作魂魄自是连御剑也不必，转身径自飞走了。

　　【琴川】

　　“怎的还失魂落魄的，猴儿还是应想开些才好。”

　　方府门口，红玉面对方兰生站着，满脸尽是担忧。襄铃两只眼睛红通通地站在一边咬着嘴唇，似是又要哭了出来。
　　方兰生外表看来没有什么异常，面色有些苍白。听红玉说完，便笑着摆摆手。

　　“我没事，谢谢你们送我回来。”

　　三人静默了一会儿，兰生似是突地才想起什么，说道：“瞧我这脑子，快，快进来坐坐，我让人给你们准备茶水去。”

　　“不，不坐了。”
　　“这哪行，好不容易来一趟，快进来。”兰生说着便要回头喊人。“我回来了！快给我准备点茶水招待朋友！”
　　“真不用了。”红玉连忙拉住兰生。“我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这就走了。”

　　“哦……哈、哈哈……”
　　兰生硬扯出一个笑脸来。
　　“那好，你们……你们记得路过琴川的时候，都来我家坐坐。”

　　红玉点点头。
　　“那我们先走了，猴儿你多保重，往后有书信联系，总不至于失了消息。”

　　方兰生使劲点点头。

　　注视着红玉和襄铃的背影越行越远，方兰生眼前似是蒙了一层轻雾，腹中突地翻腾起来似要作呕，便就地蹲下，捂着嘴闭上眼。

　　明明只是昨日的事情……怎么像已经过了好多年一般漫长。

　　原来好好的，六个人都在一起，怎么就剩下自己了呢？

　　回府洗漱完毕已是晌午，方兰生匆匆填了几口饭便独自坐在桌前发呆。脑中不自觉开始回想这段时间旅行的时光，想着想着鼻子便要一酸，眼泪竟要险些落下来。
　　可恶，堂堂男子汉哭个什么。

　　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很累，兰生打了个呵欠，走到床边卧下。

　　“呆瓜，呆瓜！”
　　襄铃把一只手帕塞给兰生。
　　“这回轮到你啦！”

　　“……哎？”

　　“呆瓜你可不能赖皮，刚才晴雪明明抓到你了，这次轮到你来抓我们啦！”

　　方兰生揉揉眼睛，眼前似有片片桃花飞过。
　　啊，难道是那一天……

　　那一天去江都买东西，晴雪像是看到了民间孩子们的游戏，觉得新奇不已，回来桃花谷之后大家便一时兴起玩了起来。

　　红玉站在一边，还是捂着嘴轻笑；襄铃嘟着嘴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酒鬼正坐在不远处的树下喝酒；晴雪一副抓到兰生很开心的样子，搂着一个人的胳膊正在说着什么……
　　那人是谁呢？

　　“快点，快把眼睛蒙上！”
　　襄铃催促着。
　　“快点啊。”

　　兰生点点头，把手帕蒙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兰生，我们倒数十个数你就来抓哦！”晴雪的声音。

　　“十、九、八、七……”
　　啊，如果是那天的话，应该……
　　“六、五……”
　　兰生摸摸口袋，果然有一小团缠在一起的线。
　　“四、三……”
　　是上次去江都买回的红线，这次一定要抓到襄铃，然后……
　　“二、一！”

　　兰生小心翼翼地往四周摸索着，周围都是嬉笑声，而且模模糊糊的听不太清楚。襄铃……襄铃在哪儿呢？

　　“呆瓜，来抓我呀！”

　　在左边？在……

　　“抓到了！”

　　兰生抓到一只手，开心地大声说。
　　被抓到的人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周围的人不知怎的都哄笑了起来。
　　哎？一定是襄铃，襄铃不好意思了吧，嘿嘿。
　　兰生想着，偷偷把手里攥着的红线塞给那个人，没想到红线却缠了起来，着急之下竟缠住了自己和对方的手指。
　　兰生急得拉下了蒙眼的手帕——

　　眼前的那人一身黑衣，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相貌，可是被层层缠绕的红线却不知为何清晰异常。
　　那人，那人是……

　　方兰生猛地从睡梦中醒来，望向窗外已是红霞满天。
　　只觉过去的事情层层绕绕地蓄在自己心头，绞得心痛得快要不能承受了。

　　二姐的事、少恭的事……当时再多的事情压着，总觉得只要和大家在一起便能够承受，谁没点痛苦没点烦恼，更不用说自己的烦恼与那木头脸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始终未曾敢想，有一日他会不在。

　　真是生死都是冤家……怎么连做梦都要梦到他，当真作孽。

　　深呼吸一下，方兰生推门走了出去。

　　经历了一场劫难，琴川此时似是重生的新城，虽然街上仍然冷冷清清，但是人们的脸上总算多了几丝活气儿。
　　“方小公子回来啦？”
　　“多谢方小公子啊！”

　　兰生此刻极不愿与人说话，强笑着点下头便往前走，也不知要走去哪里，步子却不自觉越放越快，等到他自己意识过来时已是有些气喘，抬头一看，居然已走到了往日放灯的河边。

　　那日，与少恭相约船上赏灯赏月，竟被孙府关了去，终是未能赴会。

　　回头想想，如果当日未曾路过孙家楼阁，未曾……
　　或是若有了这个如果，自己定也下不了这个决心与少恭一同上路，如此便不会成为队伍中的一人，不会遇到这么多的事情……
　　便不会与那人相知。

　　心中百般滋味交汇，方兰生抬头只见河中一盏孤灯正向自己慢慢漂来。如今并不是灯会时节，方兰生心中虽然奇怪，却还是找了一根竹竿把那河灯勾来，待拿到手上，兰生竟怔住了。

　　河灯的花瓣上轻轻绕着一团红线，一看便是谁特意绕上的。方兰生取下红线连忙站起来四处张望，却始终不见一人。

　　心中失望难以言喻，方兰生叹了一口气，转身时一阵大风吹过，刚好带走了手中的红线。兰生忙加快脚步追去，只见那红线被吹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上，正巧挂在自己头顶上方不远处的树枝上。

　　兰生抬头看着，正欲踮脚去拿，头顶后方却突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臂，轻而易举地帮自己取了下来。

　　方兰生回过头，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的人，嘴张了几张，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人把手中的红线慢慢舒展开，拿过兰生的手，将那红线一头系在他手指上，一头系在自己手指，细细地缠了好几道。

　　兰生看着红线，又抬起头盯着那人的脸。

　　百里屠苏静静地回看着方兰生的眼睛，然后嘴角轻轻地出现了一个弧度。

　　“再见。”

　　方兰生眼见面前的人身影模糊起来，连忙扑上去抱，待等到上前时却已是狠狠地跌了个踉跄。他双膝跪在地上，睁眼只能看到手指上只系住一头的红线，另一头空空荡荡。
　　终是忍不住痛哭起来，似是此生最后一场哭泣一般，直到前来寻他的方家家丁将他扶起之时，兰生还是泣不成声。

　　如此这般，我便在这里等你。
　　倘若此生等不到，我便生生世世地在这里等你，直到终有一日能等得你归来。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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