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腐魏晋之钟会篇

　　元宵，黄昏。

　　蜀宫最豪华的新殿金扉紧闭，钟会元宵筵席的宾客护军、郡守、牙门骑督以上聚集在堂壁洁白如玉的檐廊。高大殷红的廊柱在他们身上投下阴影。他们零零落落地站在过于阔大的沿廊上，多数人都望着廊下飞舞的细雪沉默。这明明应该是一场欢乐的节日盛筵，但是这些久经沙场的军士却在等待钟会的时候，感到了不安。

　　这是一个军士久经沙场历练出来的对危机的本能感知。有的人不安的来回踱步，期盼从别人的眼中找到安慰，但每个人的眼底都有着暗色的阴影。

　　又是一段实际不长但却教人窒息的等待。于是有人忍不住，他们顾不上逃离筵会将遭到可怖钟会惩罚的可能性，他们准备逃离这阴冷的檐廊，逃离这场不安的等待。

　　此时，黑暗刚刚降临，天空泛出厚重的蓝色。好像幕布。然后，美丽的烟花在幕布上瞬间绽放。

　　想要逃离的军士都停驻脚步，他们抬头望着天空不断绽放的烟花。这是一种奇异诱惑的美丽，他们当中有人并没有诗情画意的情怀，但他们还是被这种诡异的美丽吸引了。

　　心脏在不安的搏动，随着天幕烟花绽放的轻响，不断地轻轻收缩。

　　而这时新殿的门在身后发出打开的轻响，所有军士都转过身。烟花在他们身后继续绽放，浅淡的火光在乌黑一片的殿堂任意随性的跳动。

　　军士哑然。他们的目光追随跳动的火光，每次只能看见一个潜藏在黑暗中的细小碎片。

　　漆黑的筵几，上面似乎绘着金色的花纹。黑暗。金色的烛台，修长的白烛。黑暗。墙壁上诡异夸张的绘画，仿佛出自《山海经》。黑暗。

　　身后的烟花停止了绽放。跳跃的火光消失了。

　　短暂的沉默。浓重的绝对黑暗。军士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呼吸声是压抑后的颤抖。

　　这时，在黑暗的尽头燃起了一簇微小的火光。然后火光从遥远的尽头次第亮起，向门扉迅速蔓延。黑暗很快完全退出了殿堂，挤在了军士中间，和他们一起瞪眼看着没有一处暗影，明亮得宛若天宫的殿堂。

　　殿堂中的的蜡烛足有千根，摇曳的烛光照出一殿的晶莹。所有的器物似乎变成了繁星，闪烁着属于自己的光芒。两排墨色的筵几，从主座两边延伸下来，整齐的发出墨色的光芒。几案上的金错蜀杯发出强烈又迷蒙的光芒，让人看了就能感觉到微醺的麻醉。蜡烛是雪白的颜色，不同于往日盛宴的猩红，却带出了一种冰雪的剔透，衬着珠泪盈盈，宛若欲融的冰雪，反射着烛光。

　　冰与火共同释放出强大的美丽。

　　殿堂四壁绘着伏羲与女娲，比翼和多头的人皇，他们的眼睛似乎借了烛火的光芒恢复了生机，目光穿透画壁在殿中流转，深邃悲悯。

　　殿堂中无数黑色的士兵们在点完蜡烛之后，都默默从殿中退出，垂首敛息站在军士身后。

　　军士们还是不敢进入。这时，身后传来了钟会的声音：“诸位，上元快乐。这样的殿堂还喜欢吗？”

　　所有目光都投向一脸轻松的钟会，他从黑暗中走出来，身上披着雪白的羽毛大氅。

　　他当先迈入了烛火辉煌的殿堂，烛光迅速钻入他大氅羽毛的缝隙中，他回过身，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的眼睛格外明亮，所有的烛光都在他的眼底摇晃：“各位快请入座，筵会已经开始了。”

　　此时，姜维正浸在真正的黑暗中，他身上披着漆黑的大氅，仿佛就是黑暗本身，他望着雪白辉煌的钟会和殿堂，选择留在了黑暗中。

　　他借着殿堂中过分的光明向那些刚刚点蜡烛的兵士打着手势，那些漆黑的兵士于是隐匿在黑暗中，握紧同样漆黑的鞘里的刀剑。

　　这些兵士虽然穿着魏国的黑甲，但其实都是姜维的部下。姜维再回过头，看着辉煌殿堂中的钟会，看他正在和那些军士们笑着喝酒，第一次感到钟会的孤单------这些军士又有多少是他的人？

　　钟会的反噬力量其实并不大，他的心腹与死士几近寥寥，所以在今夜之后，姜维很容易就可以将魏军消灭干净，最终完成复国。

　　在这之前，钟会必须死。但是，他可以是最后一个死亡的魏将，姜维这么想。

　　卫瓘在宴会中，脸色一直很差，他坐在钟会左手下的首座，钟会不停向他劝酒。

　　辉煌的烛光给他巨大的压力，汗水从他额头缓缓渗出，滴入面前的金错杯。

　　明晃晃的欢宴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当很多军士都在美酒的麻醉中逐渐忘却自己先前恐怖的预感的时候，金色的门扉忽然缓缓合上了。

　　所有的酒杯都停滞在半空或者唇边，只有钟会从容地在众人注视中继续饮尽了杯中的酒。

　　他看着卫瓘死灰般的面色，看着满殿军士的茫然，脑中又将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过了一遍，然后开始既定的表演。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点燃，火花舔舐着导火索，蜿蜒贪婪的吞噬，一切都必须开始。

　　郭太后，那个面容忧戚的女人，钟会在进行表演的时候，脑中浮现的都是她在曹髦死后端坐在朝堂阴影中，那张麻木的脸。她肯定非常痛恨司马昭，但是她更多感到的是恐惧。在曹髦死后，她就一病不起，在即将迎来新年的时候黯然崩逝。他又想起曹髦死的那个早上，司马昭对他说过的话。

　　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钟会的眼中燃起奇异的火焰，他甚至落下了眼泪，他的声音在殿堂恢宏的穹顶来回，富有激情，带着余韵的回音，非常具有煽动性。

　　但是纵然如莲花一般灿烂的辞藻，动情的演说，动人的泪水，都掩饰不住这番说辞中那个太过危险的关键词：造反。

　　造晋公的反，也就是造朝廷的反。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而钟会拿出以郭太后遗诏讨伐谋杀皇帝的司马昭的檄文，让众人签名。他的目光先落在卫瓘身上，卫瓘避开他的目光，不确定地瞥向门扉。

　　钟会轻轻笑了，他缓缓做了个手势。手势被颤动的烛光映在门上的淡金隔纸上。

　　金扉再次打开。

　　门外是浓重而锋利的黑夜。以及与黑夜一样锋利的姜维和部下。处在光明中心的钟会微微抬起手。立刻刀剑寒冷的光芒撕裂了浓重的黑暗。

　　而屋内军士的刀剑都不在身边。

　　卫瓘走到钟会面前，呼吸急促的签名。钟会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卫瓘的目光颤抖地与钟会的目光对上，他看见钟会正对他笑，轻松得一如往常。

　　卫瓘试着做最后的努力，他的呼吸弄乱了他身边的烛火：“姜维不可信，将军你不能轻信他，他…”

　　钟会并没有愤怒，他依旧笑得轻松，他凑到卫瓘耳边轻轻说道：“所以，我可以相信你吗？”他看着愣住的卫瓘笑了，继续说，“我还能相信谁？嗯？而你们谁又相信我？将军不必担心，钟会已经被骗习惯了。”

　　当钟会离开新殿的时候，已经深黑的天幕又开始绽放烟花。姜维将部下留在新殿严守。自己快步跟上钟会，也抬头仰望烟花。

　　沉默了一会，钟会先说：“终于开始了。”

　　姜维慢慢点头，重复了他的话：“终于开始了。”

　　终于开始了。烟花终于开始绽放。兵变与屠杀终于开始了。复仇终于开始了。复国终于开始了。

　　宛若烟花。开始了。然后瞬间就结束了。在这之前迅速的释放苦苦积蓄已久的光明与热量。那一瞬间的光与热将让天下所有的人全部闭上眼睛。

　　黑暗的室内，两人默契地纠缠在一起。呼吸炙热，浑成一体。他们分享着彼此的汗液，他们舔咬着彼此的头发，在乱发中寻找对方的嘴唇。他们感受着彼此的心跳，有那么一瞬，他们似乎成为了一个人，一切都同步了，血管中的血流速度，心跳的频率，汗水的咸度…他们同时攀到了欲、望的巅峰。

　　喘息稍定，又是沉默。一会，钟会准备起身，这时姜维抓住了他的手臂。

　　“就在这里睡吧。”

　　一切规则在最后都会被打破。两人其实是沉默地睁着眼睛并排躺着迎来了天明。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下都看到了相似的黑眼圈。于是两人都笑了，那一瞬间的笑容和清晨清澈的光线一样纯净。

　　“伯约昨晚怎么没睡？”
　　“你昨晚不是也没睡。”
　　“谁说的，我睡了啊。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无数巨蛇来咬我。”
　　“…那你是要做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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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会和姜维站着，监督兵士在宫中挖出一个巨大的坑。

　　姜维看着兵士尘土飞扬的工作，对钟会说：“我觉得最好将新殿里面的将领尽快处决。”

　　钟会也凝目飞扬的尘土，悠悠说道：“是啊，所以我挖了这个坑。”但是他不打算立刻这么做，姜维看的出来--------钟会在这场造反中似乎总在走神。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钟会忽然开口，姜维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疑惑自己是不是刚刚不小心把心中所想的问题讲出口了，就听钟会继续说，“如果我死了，你也要把我的头给司马昭送过去。”

　　姜维张口结舌。这会不会是钟会的试探？他在警告自己不要背叛他？
　　钟会忽然笑起来，他望向满脸狐疑的姜维：“放心，没问题的，你肯定能达成你想要的。”

　　姜维再一次窘迫，他心里并不舒服。他低下头，他心里忽然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也许，钟会只是为了…

　　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一名少年走过来，看着钟会先唤：“叔叔，”才出口就忽然捂嘴，赶紧换称，“镇西将军。”

　　姜维见这少年相貌俊秀，面部轮廓与钟会有一点相像。这名少年叫做钟邕，正是钟会当年因为在街上叫“叔叔”而吃了一嘴飞灰的侄子。钟会一见他就垮了脸，皱着眉问：“你没和钟毅一起回去为你爹守孝？”

　　钟邕摇头：“叔…不，镇西将军身边不能没有一个家人。”他将目光转向姜维，姜维饶有兴味的在他目光中看到了赤裸裸的愤怒。

　　然而钟会对他这个很萌的侄儿却兴味索然，他摇摇头：“你在我身边反而是个负担，”他冷漠的只给侄儿留了一个背影，“我劝你还是回去守孝，现在虽然成都戒严，但还有山道可以出城。挑一匹好马，赶紧走，别在我面前瞎晃，让我心烦。”

　　口拙的钟邕咬住嘴唇，他默默行了礼，转身就走。姜维望着他的背影，对钟会叹息：“这孩子明明非常喜欢你，你这么对他，会打击他的自尊。”

　　钟会只是敷衍的笑笑，他眉头锁起，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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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心在浮动。所有的魏军都想衣锦返乡，没有人愿意继续跟着钟会造反。而钟会太过自我，目无下尘，没有人气，谁会愿意豁出性命追随这样的人造反？而且所有魏将也都看不惯钟会和姜维的关系。况且，他公然挖大坑的行为，实在是太让人寒心了。

　　钟会身边的一个叫做丘建的将领将大坑的事情泄露给了也在软禁中的卫瓘。卫瓘皱了眉头想了一会，然后问丘建：“那被囚禁在新殿中的胡烈护军据说是你的老上司，你告诉我这个消息，一定也是想救他了？”

　　丘建流泪跪落, 表示心意正是如此。卫瓘负手低头沉思了一会，然后拉起丘建，附在他耳边说了自己的计策。

　　于是，在囚禁军士在新殿的第二天，钟会站在成都的城门上可以看见远远驻扎着黑压压的军队。

　　卫瓘站在他身边，而姜维还留在宫中，监视着被囚禁的那批。

　　“他们明天就能兵临城下了吧。”钟会说，城头猛烈的风灌满了他的披风。他眯着眼睛看见远处飘扬的战旗上写着“胡”，便对卫瓘笑道：“看来是胡渊将军来救他父亲了，消息还是走漏了。”

　　卫瓘脸色格外苍白，在朔风中显得有些虚弱。他转过头，看着钟会的侧脸，声音诚恳又急切：“将军，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抚慰军心，卫瓘与胡渊将军相熟，将军若是信得过，不如派卫瓘出城规劝。”

　　钟会转过脸来，他唇边挂着浅笑，目光牢牢锁住卫瓘的。而卫瓘的眼神没有一丝退缩，坦然坚定，他的苍白显得他很文弱，完全不具备危险性。

　　一，二，三。卫瓘在心中记着数，他觉得皮肤下的血管在轻轻颤抖。但他信任自己脸上的表情，他对着镜子练了很久。

　　钟会的手轻轻抚上腰间的佩剑，卫瓘依旧纹丝不动的凝视钟会的眼睛。钟会将剑一点一点的抽出来，卫瓘还在朔风中维持着原有的表情------温柔又坚定。

　　钟会最后还是让卫瓘出城了。回去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姜维。姜维立刻命人去追，他很急地质问钟会：“你怎么能放他出城？城外的部队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主要就是忌惮卫瓘还在城内！”

　　钟会挑了眉：“我是在想如果他能演的这么好，那么我还真的舍不得他这个人才死掉。而他如果留在城中就迟早会被我杀掉。”

　　姜维觉得这种逻辑简直是匪夷所思。半个时辰之后，派去追卫瓘的士兵回来报告说，卫瓘在城外忽发重病，呕吐不止。钟会于是立刻派出大夫去医治，这次姜维没有阻止。

　　只是等所有人都散了之后，姜维从阴影中抬起眼睛，直直盯着钟会的眼睛，问了他一句：“你怕所有人死掉，除了你和我，对吗？”

　　说完，他转身直接走掉。

　　大夫带着卫瓘突发急病无法移动的消息回来了。当晚，钟会和姜维坐在不同的房间，同样的彻夜不眠。

　　而城外，卫瓘苍白着脸，从榻上挣扎起来，只身策马连夜奔到胡渊帐中。第二天，强灌盐水装病，依旧很虚弱的卫瓘选择留在帐中，他目送胡渊大军向成都绝尘而去。他耳边回响着昨天钟会在城楼上最后对他说的话，那质量很轻，很快就消散在朔风中，好像只是钟会自言自语的一句。

　　“无论你多么厉害，你都无法打败我和姜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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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的太阳慢慢升起。死亡的朔风席卷了整个成都城。新殿里囚禁的将领都黑着眼圈整齐望向逐渐明亮的窗纸，整个新殿充满了雪白的烛泪--它们凝固的造型很优美，就如挂在树枝的冰凌。城外，黑色的大军正在迅速逼近，如压城的乌云。宫中蜀国的将领开始擦拭腰间的佩剑，寒光映照着他们最后的孤注一掷。

　　姜维推开了钟会的房门。坐在榻上的钟会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相撞。晨曦在姜维的战甲上闪烁着点点金光。

　　姜维望着坐在榻上的钟会，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时讥诮的伪装，他脸上只有一种悲伤的空洞。那才是真实的他。

　　钟会开口，用他真实的声音，干涩却很纯净，好像少年的声线：“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做这一切的目的。”

　　姜维没说话，他偏暗的眸光里盛满了晨曦。钟会好像很疲惫，他对他说：“你先带着你的人离开，胡渊人数众多。”

　　姜维继续沉默。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走上来，拉住钟会的手臂，钟会迷惘地抬头看着姜维。姜维眼中的晨曦明晃晃的，他说：“这个计划是你开始的，现在还没有结束。就算要结束，也需要我们共同完成。”

　　钟会愣了一下，神情复杂地望着姜维：“可是…”姜维知道他准备说什么，他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是的，我是要杀你，但不是现在。现在，我要救你，你对我还有价值！”

　　“如果我只是想死。”

　　“那么，我也要在亲眼目睹你死了之后，才会结束我们的合作。”

　　钟会无可奈何的摇头，姜维看见他的脸上慢慢绽开了真正属于他的笑容，只有刹那，却让投射在他脸上的晨曦瞬时黯然失色。

　　“那你在看到我死了之后，得立刻离开。”

　　“那是一定的。”

　　这是他们的约定。

　　这场居心叵测的合作终于进行到了尾声，而两个人都已经初衷不再。

　　我已经不想让你和我一起死。你得继续活下去，我人生旅程最后的旅伴。

　　我已经不想杀你了，或者，目前还不想。我只想无所牵挂的和你共同打败那些想摧毁我们的人。

　　我们不会被任何人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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