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逢狐铃俏

　　本以为进镇会顺顺利利的，没想到竟遇到如此麻烦的事。
　　虽然最终还是进了门，可铃俏再看天空，已散去了黎明的湿润。

　　正午时分了。

　　从昨天离开家门就未曾再进食，纵然铃俏有一半妖类的血统也是有些撑不住了。

　　那位罗卿道长说得不错，铃俏出门来确实囊中羞涩、两手空空，他给的那两吊钱可谓是雪中送炭。
　　可这些钱在手中，铃俏心底总是隐隐泛起不安，既是为了罗卿离开时说的话，也是因着眼前不断闪烁着满山鲜血的画面。

　　总觉得，这些钱里凝结的，都是苍青山上枉死的生灵……

　　深呼吸一口，铃俏强忍住忽然涌上心头的涩意。
　　钱就算不用，死去的事物也不能复生，自己能做的只是为他们寻个说法，在此之前调养生息，伺机行动才是正道。

　　这样一想，铃俏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两吊钱不算少，但是也不见得可以让铃俏有多宽裕。
　　自从感知到了腹中空空，嗅觉也变得格外灵敏起来。

　　跟着敏锐的第六感，眼前出现的却不是豪华酒楼，甚至连普通客栈也不是，只是一个简陋的小茶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茶馆没有隔开的厨房，灶台就在杂乱的桌桌椅椅边上，白白软软热乎乎的大包子整齐地码在蒸笼里，似乎就是在引诱路过的人去吃它一样。有一个小二肩上搭着毛巾，热情地招呼着坐在里面的茶客，头上的布帽歪在了一边，也没有时间去扶一扶。最难得的，是这样的小茶馆竟也有位说书先生坐镇，虽然说书桌毛毛糙糙还缺了几个小脚，但胜在干净，那说书的也极是敬业，说得龙飞凤舞唾液横飞，引得茶客连连叫好。

　　铃俏伸长鼻子嗅了嗅弥漫在空气中的包子的香味，想了想还是进去了。

　　茶馆没有屋舍，但有一条被竹架支起的大布遮挡阳光。
　　铃俏捧了两个包子，要了一壶茶，坐在远离密密麻麻的人群，但仍可以听清楚说书先生声音的地方。
　　边随意的听着，边思考究竟如何才能为苍青山上那些孩子们讨回一个公道。

　　铃俏下山时的本意，是想将那些屠了山的村民抓回去，让他们一个个上山给虎姨及其他受害生命鞠躬认错，上香上供。
　　可这条法子却是行不通，自己并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有多少，也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可谓大海捞针，而且极有可能留下漏网之鱼。

　　又咬下一口包子，热乎乎的肉汁拌着葱香滑进嘴里，空虚了许久的胃为此感到深深的满足，铃俏忽然充满了幸福感。

　　后来又碰到了山下的那位高人，本想让罗卿道长给个说法，但得知罗卿自己也正为那颗金珠的下落忧心忡忡，便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铃俏才下山不久，若一事无成便灰溜溜的跑回去，向哥哥姐姐爸爸妈妈哭诉想来事情会好办很多，山上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本来也必不会不管。
　　只是这样一来着实不甘心，铃俏得了虎姨的内丹，便算承了虎姨的情，有了师徒之实，此恩不得不报。

　　可，究竟要怎么做才好呢？

　　嚼了嚼口中的白面，再喝两口茶，铃俏苦恼不已。

　　“……这位客官可说对了，十年前霍相国谋反失败，天子下令罢黜相国一职。按理来说，世上再无相国一职，天子就真的是我们南襄国唯一的主子了。可事无绝对，那时候天子到底尚幼，每日如雪花般飘进书房的折子实在是令人不堪重负，天子一人根本应付不来。我们英明神武的天子这时总算想起相国的好处来了。可相国是自己废的，总不好再提出来吧？于是天子大人灵机一动，就又编了个职务来帮自己处理公务，曰‘丞相’。虽这名号不同，可换汤不换药，不论职能待遇品级，分明就是当年的‘相国’是也。而咱们如今的丞相，便是威震天下的‘陆怀天’！”说书先生慷慨激昂的言语不停地传进铃俏的耳朵里，讲的似乎是如今南襄国的政局问题，铃俏不禁竖起耳朵细细听了起来。

　　“陆丞相早在担任丞相一职之前便富有盛名，他生性耿直，有话直说，当年任恒德县县令时就是有名的清正廉明，甚至其他县都有人特地来找他这位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说书先生满意的看着台下专注的神情，微抿一口茶后，又接着道，“他贤名远播，乃是为官之楷模。当时陆丞相虽是一介小官，但实际上家中却是百年望族。不错，便是那京中三大家族之一的‘陆’，有了家族庇护，陆丞相自然是没在外面呆两年，就又回到了京城发展。而几年积累下来的名望，让天子急需一位丞相时，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陆怀天大人。要知道，丞相之职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人在功名利禄面前为利熏心……”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铃俏听到此处，脑海中灵光一闪。
　　先前在窥视镜中，她也是见过权利的威力的。
　　那么若是自己也能得到些权利呢？不用很多，只需让苍青山下村子里的人都安分守己勤劳耕作，别再上山打扰他们一家和山上其他动物的正常生活就行。而母亲也自会施法保护苍青山一带风调雨顺，这岂不是双赢吗？

　　可是自己要怎样才能达到这一重目的呢？

　　铃俏开始咬第二个包子。

　　“邵兄，这便是你说的那店？”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穿着细致的少年脸上颇有几分啼笑皆非。
　　简陋的包子铺外忽然围上了一群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儿，强烈的贫富对比显得这群人格外格格不入。

　　“不错，”站在一排少年中，模样稍微成熟些的男孩一本正经的说，“那天我路过此处，发现了这一家店子，不免生疑。陈知县早就将没有门面的铺子移除了，为什么独独这一家还留着呢？我灵机一动，便在这里吃了一顿，哎呀想不到果然是绝妙无比！搞不好上面有人好这一口儿，才有这么个铺子被保存了下来。”
　　那少年边说着“上面有人”，还边拿手里的扇子向天空指指，表情丰富神色夸张，说得煞有其事。

　　“哈哈，邵兄你这么一说，本少爷还真有点想试试了，走，进去！”另一个浑身镶满了金边，细看便知衣着比周围其他人还要略胜一筹的少年道，其他小公子们听他这么说也纷纷附和。
　　“哼，吃穿住行，哪能只看铺面？”站在一群男孩中间的一个少年突然发言，他样貌身材看上去是最小的，不过十岁上下，着一身简单的浅青色衣衫，逢衣浅带，站在一圈镂月裁云的公子哥儿中有些寒酸，但他一说话，其他人都噤了声，想来身份极高，“外表浮华不过是过眼云烟，若是胸无点墨目不识丁，却硬要打扮得披星戴月，也不过是落人嗤笑罢了。”
　　说着，这少年便率先踏进茶铺，头也不回，不管后面的人脸色各异。

　　衣服镶了金边的少年闻言一窒，莫不是这少年说得就是他？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的，却想去家父出门时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得惹是生非，这里一个个都是根基深厚的世家子弟，能不撕破脸皮自然是不能撕破脸皮的。
　　其他少年听了也面露尴尬之色，可说话的少年正是当朝丞相陆怀天之子陆潇青，陆家在三大世家中乃是首位，而陆怀天现在更是权倾天下，不仅天子对他信任不已，且甚得民心，撼动不得。

　　铃俏也是注意这一群不同寻常的人许久，看样子恐怕就是先前听说的“京里来的贵人”了。
　　而那将众公子噎得哑口无言的少年穿得衣服样式，与铃俏父亲平时所穿有几分相似，只是这少年身量还未长全，穿着那褂子铃俏总觉得看上去别扭，但别人似乎都没有这种感觉。
　　想来看同一个穿某件衣服穿久了，再看别人穿同样的衣服，是会觉得怪异的吧。

　　说书先生早已扯完了当今局势，又开始说最近南襄国发生的奇人异事，铃俏听了一会儿便觉得甚是无聊，索性不再看他，转而去听那些公子哥儿的谈话了。
　　那群人后来总算是在干笑和打马虎眼儿中度过了尴尬，恰是坐在了铃俏旁边。他们带着几分少年轻狂，说话声音不小，倒是方便了铃俏。

　　“嗯？想不到这里看似简陋，实际上暗藏乾坤，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啊！味道着实是不错，都赶得上我家的厨子了！陆少说得真是有道理啊！果然是不能依外表判断事物好坏的，今日受教了。”一少年吃了几筷子菜后露出惊异的神色。
　　尽管他捧陆少的话有几分阿谀奉承的嫌疑，但其他犹犹豫豫不肯吃菜的公子哥们也好奇的下了筷子。
　　一会儿，大家就都啧啧称赞这家店乃是深藏不露。

　　陆潇青却从吃饭开始便不再言语，其他公子们聊了一会儿后也感到了他的沉默，目目相觑。
　　最后在大家一直的豺狼虎豹般的目光中，一个颇为弱势的少年强露出笑容，带着哭腔转向陆潇青，问道：“陆少，为何你从刚才开始就不说话了呢？”
　　陆潇青恰好咽下最后一口饭，从容不迫的放下筷子，端起茶杯浅尝一口，慢悠悠地道：“食不言寝不语。”

　　其他少年闻言，纷纷放下筷子，作“其实我已经吃完了，我是吃完才开始讲话的”状，气氛又有趋向尴尬之势。

　　铃俏坐在邻桌暗暗摇头，这个少年空有一腔热情可是过于死板，那里看样子就知道都是一群不能得罪的人，他却不当回事儿，想来以后是要吃苦头的。

　　“不知各位下午都有什么打算啊？”待气氛微微缓和后，便有人这么问道，目光不乏戏谑的在其他人脸上转来转去。
　　“没什么特别的安排，”一人被他看得面色微红，道，“不过是习课温书，家父说出门在外也不可荒废学业。”
　　“陈弟，这可就不对了，”有几个爱起哄地纷纷笑了起来，“难得没有人管着，自然是赏景赏风吟诗作对谈笑山野啊！哪能跟在家里一样。我们是早就说好今日要去游湖的，苍青镇别的没有，只有一个佟湖还算知名，既然来了，自是要去看看。陆少可有意思同往？”
　　陆潇青姿势不变，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道：“不必。我自有安排。”

　　“哈哈，哪便不强人所难了，下次有机会再邀陆少！”
　　说罢，几人便说说笑笑的离开了，说要温书的少年向陆潇青作了个揖，也摇着袖子离开。

　　见不再有人，陆潇青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起身离开。

　　铃俏赶紧咬下最后一口包子，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放了铜板在桌上，便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