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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有的事情，做了第一次，便没了做第二次的胆子，比如私奔。乐珊沉默的坐在院子里筛玉米面，卖掉了所有的首饰，换来一间土坯房，半亩薄田，二人勉勉强强算是撑起一个家来。茂生忙碌在那半亩薄田上，他是个干活的好手，乐珊看他的样子便明白，他会把这个日子操持的红火起来。有了事情做，乐珊却总是沉默着了，无论茂生说什么，她都是淡淡的笑着，茂生很谨慎，在他眼里乐珊从前是主母，后来是抛弃一切跟着他的女人，现在是个给了他一个家的女人，仿佛无论何时何地乐珊都是他的恩人一样，茂生对乐珊的敬重没有因为正式生活在一起而变少，相反愈加尊重。
玉米面筛了一盆，乐珊叹了口气，坐在院子里看着隔壁家的狗正隔着篱笆墙偷窥自己，一笑，学了一声狗叫，狗白了她一眼，卧下去不再看她了。
乐珊端起面盆，活动活动脖子往屋里走，门口传来马蹄声，乐珊回头，院子外面走过几个商贾模样的人，牵着马在路上缓缓行走，一边走一边聊天。
“听说那私奔的妇人还没找到？”
“可不是，那样的贱人，鬼心眼必定是多的，哪里这么容易找到？不过总兵府也不是好惹的，据说总兵大人派了人四处查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乐珊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原来总兵府也在四处寻找自己，面盆被乐珊死死抓在手里，生怕一时恐惧手软摔了这好不容易买来的口粮。她深呼吸了几下，转身进屋。
茂生干完了活往家里走，村口三姑六婆聚在一处做针线，看茂生回来，几人递个眼色，其中一人招呼一声：“茂生兄弟，回家去啊？”
茂生含笑点头答应，那妇人又叫了一声：“茂生兄弟，我听你那媳妇的口音，是下江镇子上的人吧？”
茂生愣了一下，脚步停了，眨了眨眼：“不是，是山后村子里的。”
“胡说啊。”妇人咧嘴笑了出来：“我就是山后村子过来的，那里听过有姓裴的人家。”说完，与身边其他人互相看一眼，不怀好意的笑起来：“茂生兄弟，你是不是也是下江镇上的人？”
茂生脸白了白，转身走了，他明白了这群妇人问话的意思，心里慌了，若是真的被人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他和乐珊都是要危险的。茂生后悔了，早知道应该买匹马，逃的再远一些，不该仅仅翻了两座山就停下来。茂生加紧了脚步往家里赶，还没到门口就看自家院子外有好些人在那里围观，各个都作出一副偷窥的模样，可是却那样明目张胆。
“干嘛呢！”茂生怒了，人群嗤笑着散开，隐隐听到：“浸猪笼......”
乐珊坐在屋里，听到了茂生的吼声，心里惶惶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些，开门，看见茂生一脸怒色走进来，她便迎上去：“怎么生这么大气？”
“没事。”茂生欲言又止，到底忍住了，待吃完了晚饭，二人坐在院子里纳凉，茂生吧嗒吧嗒抽了一袋烟，看着坐在月下摆弄一副鞋底的乐珊开口：“乐珊，我们再走远些吧。”
乐珊停了手上的活，叹了口气：“我们要一路要饭走么？再走远些，又能去哪儿呢？”
又能去哪儿呢？再走远些，更加人生地不熟，茂生皱了眉头，就算一路不要饭，待走到远些的地方，难道要他俩双双卖身为奴讨生活么？茂生签过卖身契，他决不允许乐珊也过这样的日子，他咬了咬牙：“去他娘的，来吧！”
乐珊一愣，看着茂生：“怎么了？”
茂生摇了摇头：“没事。”
茂生心里打定了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拼上一条命，也要护着乐珊周全。可是兵不会来，水也不会让茂生去挡，先来的，是劈头盖脸的流言蜚语。
初时不过是指指点点，渐渐村里人便敢上前挑衅了，不止挑衅茂生，婆娘们也敢去挑衅乐珊了。乐珊出门挑水，婆娘们在路上推搡她，笑骂：“看你文文静静，原来是个骚货。”
乐珊咬牙忍着，滚了一身泥，却怎么也不能安静挑水，她从井里打上来倒进自己桶里，围在身边的婆娘们就冲她的水桶吐口水，一边吐一边哈哈大笑，乐珊怒了，搬起水桶泼那群妇人，她难得如此愤怒，难得如此撒泼，她以为会有效果，至少震慑。
婆娘们都是干农活的出身，哪一个都不好欺负，揪住了乐珊，好一顿厮打，乐珊只能拎着空水桶带着一身的伤逃回自己家里，趁夜深人静出去挑水。
日子很狼狈，茂生抬不起头，乐珊不敢出门，村里人渐渐欺负上门，院子里被他们扔满了垃圾，气味难闻。
茂生早晨起来，开门看见院子里一片狼藉，叹口气，握着锄头的手颓然松开了，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出神，乐珊站在他身后，满眼哀伤：“去地上吧，庄稼还是要照顾的。”
“不用了。”茂生指指院子，庄稼已经被人拔了出来，全都堆在院门口。
村里老族长被人颤颤巍巍扶了过来，站在院门口，清了清嗓子：“茂生，茂生家的，开门我有话说。”
茂生去开了门，村民均是一脸的鄙夷神色，老族长也不正眼看这二人，仰着头：“你们也该知道，最近的纷争都是因你们而起，这村子里断断容不下你们了，我们也不忍做下杀孽，你们还是走吧......”
洋洋洒洒的一篇话说完，村民扶着老族长离开了，茂生关上院子门，深吸一口气：“咱们不走，有我一条命在，我一定护着你让你安稳过日子。”
乐珊看着茂生，淡淡的问：“茂生，只要你爱我，要饭我也心甘情愿的。”话出口随意，在她心里，却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她怕抓不住。
“你在我心里，就是我的恩人，我这辈子最自由的生活就是......”茂生洋洋洒洒也说了一篇，乐珊的眼神却冷了下来，她暗暗的问自己：裴乐珊，你到底想要什么？一句话而已，真的这么重要么？比命重要么？比日子重要么？问来问去，乐珊有些无力，答案反反复复只有一个：“我不甘心。”
“茂生，没有我，你能活的很好。”乐珊打断了他的话，她站在那里，很淡然的看着茂生：“你有手艺，人也勤快，你能活的很好。”
“乐珊，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要对你负责。”茂生说的很坚定：“我拼了命，也会对你负责的。”
“不用。”乐珊摇了摇头：“我跑出来是为了自己，与你无关。”
乐珊说着，缓缓的朝外走，茂生愣在那里，他不懂，为什么他这样诚恳这样担当，却不能感动乐珊分毫。
“乐珊，我不会让你受苦的，他们敢欺负你，得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茂生跟在乐珊身后，越说越狠，乐珊淡淡的笑着，眼泪轻轻的流淌着，无论何时，他还是只愿意走在自己身后，她还是孤独前行。
乐珊越走越快，茂生与她渐渐有了一小段距离，乐珊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着：“茂生，找个你真心爱着的女人结婚去吧，别为了我耽误了。”
“乐珊，我这条命是为了你活着的！”茂生不懂，她为什么不肯回头，他也不懂她要去哪儿，就这么一直跟着，不敢太近，他总觉得此时此刻乐珊是不高兴的，他在心里想着，乐珊一定是觉得生活太辛苦了。
乐珊听到水响，更加快了几步，冲到了深潭边，乐珊深吸一口气，转身冲着茂生大喊：“林茂生，你给我住嘴！”
茂生住嘴，站在那里，愕然。
“我要是想要平稳的日子，我跟着李长贵虽然活的不好至少名正言顺，我要是想要富贵荣华，我跟着那个什么总兵，就算地位低下至少也是官家女眷，我全都不要了，我宁可活的像个过街老鼠也跟着你，求的是你爱我！爱我！这一路，我就求一句话，你都不肯给我，我不甘心，我吃了这么多苦，我抛弃了所有的东西，却没求得一个爱我的人，我不甘心！”
茂生愣在那里，他不懂，他哪里不爱她？只为了一句话？他说了那么多，他命都可以不要了，可是在她眼里，他还是不爱她？
“我怎么不爱你？乐珊，我爱你，我为了你......”
“别说了！”乐珊喊了一声，凄然一笑：“我是你的恩人，你的主人，你最敬重的女人，可是我不是你的爱人，你心里，根本没把我当做一个普通的女人来疼爱，你就像是一个儿子敬重母亲那样敬重我，我要的是你把我当做一个女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乐珊缓缓的向后退：“茂生，你走吧，找个女人，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我不想再为难你了。”说完，她摔下了岩石，茂生大惊，奔上去，却只看到深潭上的一朵水花，那深潭到底有多深，他不知道，这一幕将他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莫名的想起了村民的嗤笑：“浸猪笼......”
“乐珊——”茂生惨叫着，跳了下去。
很多年后，茂生老态龙钟坐在院子里，儿媳妇在给孙儿讲戏文里的故事，茂生听着西厢记，起身咳嗽一声：“这些个情啊爱啊的，别叫娃娃学会了，会坑死人的。”说完，他负手进屋，脑子里一闪而过乐珊的名字，他叹口气，对着老婆说：“老婆子，睡觉吧。”什么情啊，爱啊，他曾经以为那就是深爱了，却不想是这么复杂的事情，乐珊死了之后，他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只能抛开了，心里只能这样想：“我是个俗人，想不通这些，所以我还活着，乐珊太聪明，所以她活不得，这世上，还是懵懂些才能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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