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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莫轻生!
一、
是哪个想不开的发明跳崖这种自尽方式的?真是太需要勇气了——
南启温立在崖边,俊脸被谷底上涌的气流吹得惨白,心里不禁打起退堂鼓,低头时却发现不知何时脚边多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他惊得倒退三尺,跌坐在地:“你是人是鬼!?”
“血手人”从崖边熟练爬上,用红润面色和一双尤为灵动的眼回答了他,却是个清丽的采药女郎。
“脚崴了吧?”她胡乱缠了掌间伤口就抓上南启温的裤管,想了想又笑,“但公子若还打算跳崖,这点小伤倒也不必瞧了。”
经这出吓唬,谁还有心情继续寻短见?
只是入赘给姜大当家一事,南启温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姑娘你知道吗?我四年未回扬州,一回来就要入赘给那种人。我听说她身形魁梧,丑若无盐,年至二十一都不曾婚配……”
“过了重阳就该二十二了。”
南启温一脸愤愤,错过了青衣药女的小声嘀咕,和她唇边无可奈何的苦笑。
医者仁心,药女说扭伤可大可小,引着南启温到山腰的小小药庐。那屋角书桌后的木柜上,除了成摞的药经,还整整齐齐摆满了戏文话本,书脊干净整洁,看得出来是主人极为爱护。
南启温有些惊喜:“姑娘你,喜欢看‘莫问公子’的戏?”
“嗯。”她将从崖壁上采来的草药小心收藏好,熟练为他上药,“除了做药,就属爱看他的戏,一看就那么多年。他不再写了,真是可惜。”
南启温耳根有点热,低低嗯了一声。哪好意思说,不是不再写,而是自己觉得写无可写了。
他赶紧换了个话题:“在下南家启温,不知姑娘是哪家药堂门生?改日一我定亲自登门赠匾于你。”
“我也只是采药顺道而已。”女子笑着婉谢,又道,“我知道入赘对男子不光彩,但你也实在不用以死相逼……假若对象换做是我,你可会考虑答应这门亲事?”
南启温差些一口茶喷出来,不禁认真打量起眼前人。
女子身材高挑、五官清秀,说是医徒,举手投足却有遮不住的大家风采。
……不会这么巧吧?
这时,门外响起匆匆马蹄声,有人恭敬叩门:“大当家,时候不早了,请随奴才们一道回府。”
南启温一双眼猛地睁大,终于失了言语。
就算是他也知道,放眼整个扬州,能被叫作大当家的女子,只有——
青衣药女落落大方冲他行了一礼:“敝姓姜,双字云筝,日前曾托冰人登门说媒。如今不耻当面询问,若公子不弃,可否与我共结连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不知写过多少这样的故事,却从来不知道,女子求爱也可这般明目张胆!
南启温的脸热得快要滴血了,半晌手中一暖,竟是她大胆地握了上来。
姜云筝苦着一张脸,急急道:“我知公子多年孑然一身,并无意中人。云筝年纪不小了,成亲一事迫在眉睫,就算日后公子要休离也不是问题,还请公子助我一臂之力!”
究竟是因为明白她的求嫁并非缘于情深意重,又或者只因她喜欢自己的戏而对她存了好感,南启温有些说不清,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不明不白成了妥协。
“姜姑娘,成亲一事万万不可草率,若为解燃眉之急,南某愿意假装与姑娘先行定亲,待日后姜姑娘找到万全之法,再从长计议。”
她听后浅浅地笑了,仿佛春风化雨拂过人心头般舒逸,直叫南启温小鹿乱撞。
他自问笔下故事包罗世间万象,形形色色的女子更是数不胜数,却没有哪一个,能及得上她半分沉淀骨血的潇洒风流。
二、
听闻儿子同意与姜家联姻,南家老爷喜得胡子翘上天,想不到儿子病怏怏又不务正业,还能有这等福气。
而至于南启温自己,也是存了私心的。
未曾见面时他忧思极多,谁料真正见到姜云筝后,却生出一种极想亲近的好感。无关男女之情,他想,只因为她是值得他重新执笔那个人。
想写她的故事,那么再多了解她吧。
除了打点家族生意,姜云筝余下所有时间几乎都花在了学医上,南启温开始频频造访药庐,不着痕迹地打探她的过往。比如她婚事上的难言之隐,又或者,大家族的继承人医术如何能如此精湛。
“自小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却没有哪一件是自己想做的,直到经人点拨,才看懂自己的心,分清理想与责任。我和姆妈约定,倾我所有肩负起姜家,她对我学医的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南启温只问重点:“那点拨你学医的究竟是何人?”
“南大公子,以您所见,若这是一段戏文,那人在我的故事里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人生导师,若为男子,该是你少时一心倾慕的对象。”他有些得意自己的推敲,问,“那人呢?你与他现在可还有交集?”
“在是在,但那些风花雪月如今已不由得我多想。”她还在笑,却被南启温听出几分苦涩。
喜欢的人近在身边,却因为某些缘由无法说破,权势滔天如一家的大当家,仍逃不过世间最缜密的情网。
能叫她这般为难的男子,究竟是谁?
归家时药庐外赫然多出了一辆马车,姜云筝送客后连忙迎了上去,南启温见远远地车帘一撩,下来个锦衣男子。
三十开外年纪,容貌严肃,姜云筝喊那男子作“舅父”,南启温便知他该是姜家二把手“霄爷”姜霄。
姜霄冷着脸说了几句,姜云筝都应得恭顺,少时他二人双双上了马车,姜霄却在临行前不经意地瞥向南启温。
那目光冰冷阴鸷,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南启温愣在原地,直到家仆来请他回府,他反复想着那一眼,究竟是何意思。
他离开扬州足有四年,许多陈年旧事都不知情,只能去请教消息灵通的戏楼老板。
“我并不知大当家心仪的男子是谁,却有一点是知道的。扬州城中关于大当家不堪入耳的流言,相信你也听过,那些话,是大当家自己找人放出去的,霄爷为此雷霆震怒。”
“什么?她为何要败坏自己的名声?”话刚出口,南启温又忽然明白了。
姜云筝今年二十有一,早过了适嫁年纪,她之所以败坏自己名声,原因不做二想——想嫁的人嫁不得,只能拖。
离开酒楼时,南启温内心烦闷不堪,出神时不慎撞到了人。
“哪来不懂礼数的,眼睛放亮点!”
开口教训的是家仆打扮男子,被撞的那个倒是不在意地大手一扬:“无碍。刚才说到哪?对了,云儿当配英杰,至于她身边多出的苍蝇,你知道怎么办的。”
说罢,视若无睹地扬长而去。
南启温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只觉姜霄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竟比上一次更带敌意。
他不知姜霄口中的苍蝇是不是自己,只知道,姜云筝和姜霄,一个是想方设法不愿嫁,另一个是则是有心为她安排最圆满的婚姻。
自那后,南启温总觉得自己似乎是被谁盯上了,终有一日,他被人罩了麻袋痛揍了一顿,筋骨错位的剧痛中,他隐约听打手笑他自不量力。
“谁叫他缠上姜大当家。”
三、
若是一般男子,伤筋动骨不过百日休养,但换做自幼身子孱弱的南启温,牵扯旧疾,几乎是一病不起。
“别动!让我来!”
姜云筝风风火火赶到南家,挥开郎中,净手后抚上男子红肿的臂膀,尽管已有心轻柔,还是让南启温脸色白了几分。
她附在他耳边:“启温,这么大人怎么还怕疼?”
那嗓音缠绵入耳,南启温不禁窘迫:“伤筋动骨如何能……啊!”却听“嘎嘣”一声响,姜云筝已替他接上了骨。
千金一掷的化瘀膏,她替他涂满整个肩头,面上没了方才的轻佻,神情甚至阴冷得有些怕人,让他想起了姜霄。
故而当她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时,他只能敷衍着说是遇上抢钱的歹人。
“你不愿说,我不逼你,我姜云筝想知道的事,自然有法子知道。”她头一次和他不欢而散。
南启温有口难言。他该怎么说?说是你舅父看我不顺眼,找人给我点苦头吃么?就算她对朋友两肋插刀,总犯不上为了他去和喜欢的人撕破脸不是?
但南启温的厄运并没有就此过去。
“莫问公子”的身份无故被泄,气得南家老爷子差些厥过去,直搬出家法教训这丢尽祖宗脸的儿子,南母呼天抢地的哭嚎中,将将养好的南启温被打得皮开肉绽,丢进祠堂禁闭。
日子从来没这么艰难过。
又饿又冷,伤口也疼麻木了,他不为自己委屈,反倒越发想姜云筝,想那种淡淡的药香,和她在他身边时,那似有若无的春风拂面感。
恍惚中响起叩门声,转眼有人贴门溜了进来,黑暗里有人一把握住他的手,指端按在他腕间,轻轻诊脉。
万物俱籁,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可按在腕间的手却温暖真实。
“你是否也听说了?”他问得有些心虚,她却泰然自若,“是啊,原来‘莫问公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笑云筝过去不知在南大公子面前诉说过多少仰慕之心。”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南启温被那不冷不热的调调激得叫了出来,她一把捂上他的嘴,凑到他耳边:“别嚷!我是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莫问公子’的真身,不过因为你从不承认,我也不愿戳穿罢了。我还知晓,你想以我为原型写上一段,是也不是?”
那双弯月般的盈盈笑眸近在咫尺,像是漾着一池星光,照得他心头软成一团。
“‘莫问公子’虽以凄美风见长,但启温若要写我,一定给我份圆满,可好?”
好。
他在心里低低答着。
这样好的你,本就该值得十丈红软中最圆满的情爱。
翌日,奄奄一息的南启温被放了出来,母亲又哭又笑,说父亲既往不咎,终于雨过天晴。南启温不明所以,却在路过前厅时,听到了父亲和姜云筝的交谈。
她说她听他的戏足有十年,如今得知“莫问”身份不甚欢喜,定要叫姜家的戏楼场场专唱,想必又是日进斗金的好行当,南父眉开眼笑,连连称好。
姜云筝果真言出必行,他的戏在几年冷寂后,再度名声大噪。
她邀他同往戏楼,一整晚台上依依呀呀地唱,多少唱不尽的缠绵悱恻,他很少亲自来看自己的戏,不免看得认真,姜云筝看过无数回,便在旁静静品酒。
“郎——若生不长,当爱不当?”
几乎与台上女旦同时唱起,姜云筝醉酒的嗓音带着不同寻日的风情,听得南启温面红耳赤,直呼她醉了。
“或许吧……”她收了戏腔,丹唇轻启,“启温,伤害你的人,说什么也不会原谅。你说让我别查,我没法应下。”
南启温当时只当那些话是姜云铮的醉语,却在月余后,听说了富贵李家突然没落的消息。
姜云筝在商场上的所向披靡,再一次被传得神乎其神,姜云筝的贴身丫鬟偷偷告诉南启温,这次完全是大当家为了他有意实施的报复——原来之前安排打手袭击南启温,还有泄露“莫问公子”身份的事,都是一心贪图姜家财富、屡次求娶不成的李家公子做的。
原来要害他的人,竟不是姜霄?
四、
南启温急不可耐跑去姜府,没找到姜云筝,却等来了姜霄。
姜霄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开门见山问:“你之前是不是认为那些事都是我做的?别的不说,我就问你一句,你对云儿是何意思?”
南启温自问与云筝情分莫逆,既然明知道她倾心没有血缘舅父的秘密,又怎么敢当着她的心上人乱说话?
“不敢有瞒,云筝对小侄只是朋友间的情谊,小侄亦然。”
“混账东西——!”姜霄一声震天怒吼,对身后马车道,“你听清楚了?以后,我不准你再见这个男人!”
车帘卷起,阴影中坐着的女子面有难堪,暮光为她单薄的身影罩上深深寂寞。
她深深地看南启温,似有满腹的话想说,半晌后却垂下眸子,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不对,哪里不对。难道他又弄错了?
姜云筝再也不会现身山中药庐,南启温等了又等,最后只等来她的贴身丫鬟。小丫鬟将药庐匆匆收拾了一遍,抿嘴拧眉不发一语,什么都没说,却也算是都说了——她不好,很不好。
当初他身陷困难,有她陪着挡着,而轮到她受苦时,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南启温感到无力极了,借酒浇愁。
从假装定亲到相知相交,他一心钦佩她,亦为她没有结果的恋情伤怀,想帮她争取幸福,到最后却反为她添了麻烦。究竟是哪里错了?南启温想不明白。
夜风一吹,南启温在府门前吐得一塌糊涂。
“喝酒伤身,怎么如此乱来?”
南启温迷糊眨了眨眼,以为眼前影像全是幻觉,手放肆地贴在女子面上:“云筝,对不起。我惹你舅父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都是我不好。”
“没事。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你瘦了。脸色怎么这么白?”他无力依在她身上,环抱的手触到她后背时,明显感到怀中人身子一僵。
酒醒了一半,南启温不可置信:“他责打你了?他怎么能打你!”
“舅父给我安排了亲事,我本打算学某人以死明志,谁知舅父直接给我打了。”
南启温只觉心口绞成一团:“云筝,你不愿成亲可都是为了他?可是真的值得吗?他值得让你这么等吗?”
“这么多年,我……”
“姜云筝!你好,很好,连我的话你都可以不听了!”
一声低沉怒吼,来人怒意满盈,南启温急忙将姜云筝往身后一藏,挺身结结实实挨下姜霄这一巴掌。
无论是姜霄还是姜云筝,似乎都没料到。
南启温毫不在意啐出一口血水:“霄爷!请容小侄说一句!不管云筝如何出色,她始终是女子,你怎可对她动手?你可知云筝自小就一心……”
姜霄面露疑色,眯着眼看半边脸红肿的南启温,继而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云儿,今夜你就把话和这小子说清楚,如果他敢逃,就永远别想再见你了!”
南启温被弄得一头雾水,直到嘴角一疼,才发现她的指正停在他的唇角。
丝丝凉意从如玉指尖传来,却助涨了他火热的躁动。
“我只道你傻,却不知你这么傻。你竟以为我喜欢的人,是……是舅父?没看见他的脸都被你气黑了么?”
姜霄那一巴掌用了狠劲,南启温整个耳根都震麻了,听不真切,呆呆道:“云筝你说什么,大声些,我听不清。”
“那我说个故事,你可愿意听?”
五、
姜云筝十二岁那年,因为贪玩被老当家狠狠鞭挞一番,她忍不下这口气,毅然带着一身伤出府,却因为没有谋生本事,窝居街尾巷角,比乞丐还不如。
那一年冬格外冷,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吃尽苦头,受尽白眼。
回府,行尸走肉地活,不回,只有死路一条。她趴在雪地里,冻得连心都麻木了,想着就这么结束一生或许不错,直到有人好心递来一包热乎乎的点心。
“吃罢。很饿吧?”
她饥肠辘辘,虚弱抬头盯着点心,却见那包点心连同好心人,一道被人拎了起来。
“谁让你施舍她的?”清瘦俊美的少年公子冷着脸问。
“小的是看她可怜,小的儿时也饿过肚子,小的……”
“可怜?”少年公子冷哼一声,视线锋利如刀在她身上扫了几遍,“正值年少,有手有脚,不去谋生却坐等施舍?既然不懂珍惜她自个儿的生命,又怎有可怜一说?”说罢转身离去,白色狐毛大氅在少女视野里划出一道美丽弧线。
那是姜云筝第一次听说,生命是她自个儿的,她怎么会一直认为,她是为了姜家而活?只因这句话,她重入姜府,终于正视她作为继承人的责任。
几乎是难以自制地关注起他来,知道了有关他的一切,包括他写戏的天分和难愈的顽疾。
骂醒她的那个人,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不懂珍惜生命这些话呢?
她不想他死,拼命也要拜在名医门下,只为亲手医好他的病。但他还是不等她。他要离开扬州去深山养病。
他离开扬州那日,鲜衣怒马的少女狂追不舍,直到被一干人堵住去路,静静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懊悔得泪流满面。
只是幸好,四年后她等回了他,她兴奋地命人去南家提亲,怎知一场亲事,最后却换来他的愤怒轻生。
她只好故作轻松地笑着和他说“就算日后公子要休离也不是问题,还请公子助我一臂之力!”,多年爱得小心翼翼,已成习惯。
吐露真相的这一夜,下了入冬第一场雪。她字字句句都轻柔至极,仿佛生怕惊跑她的心上人,眼中缱绻万千,星光点点。
“启温,骂醒我的人,教我看清生命的人,让我努力当上大当家、学得一手医术的那个人,至始至终,都是你。”
“不!”他却猛地推开她,受惊般连连后退,“不、不会是我,不可能是我!我、我不能,不能……咳、咳咳——”捂嘴几声咳嗽后,南启温只觉得喉头鼻端突然涌上来一阵热意,放远一看,已经是满手鲜血。
“启温!”
“你不要过来——”南启温双眉紧蹙,眼中已有不耐之色,“你说只是为解燃眉之急,你说你已有心仪之人,我才会愿意和你演这一场戏!而今这样,你只叫我感到厌恶!”
他多年孑然一身,从不过问男女情事,只因没有资格。
自幼患心疾,寻名医无数,皆言活不过二十五,而他在最后一年里才遇上她,真不知老天的安排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本来想着,有生之年能让这个撼动过他内心的女子跃然纸上,他便知足,不说活灵活现,起码有她一半神韵那也是好的。
可怎么她的心仪之人,怎么会是自己?
怎么会是自己?
六、
南启温旧疾来势汹汹,南家人全慌了手脚,倒是姜云筝像是早有准备,送来一瓶丹药,求他服下。
他认得这股味道,她躲在药庐里日日研制的,就是这个药。
为了它,她曾经双手鲜血淋漓攀爬山崖,而他那时,却只当她是爱极了学医。
她到底还要为他付出多少?够了,已经够了!
“药我也吃了,姜大当家可以功成身退了吧。”
像是不敢多看她一眼,南启温扭过头冷淡说着。
一向云淡风轻的姜云筝终于动了怒:“你写过多少戏,我便看过多少!那么些痴男怨女,为一个情字恨不能将命都双手奉上,而你不愿接纳我,病痛不过是借口,到底只是我一厢情愿!”她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轻易笑出来,许久后道,“你气我骗你,我无话可说,只是这药我制了多年,方子几经改良,定能治好你的病。只要你答应这一月容我为你诊疗,此后便如你所愿……我们再不相干。”
听她终于离去,南启温双眼酸胀难忍,突然想起山中枫叶如火,二人在药庐谈笑风生的旧光景,又记起多年前离开扬州时,也是秋意正浓。
他找来小仆,问他可记得多年前离去那日有何特别。
小仆想了又想,终于道:“出城不久后,有个白衣少女骑着一匹好威风的红马追着我们跑,足足跑了半日,后来被另一堆人追上,就没再跟着我们了。公子当时因病在车中小憩,所以不知。”小仆顿了顿,后面的话就艰难许多,“现在想起来,那个少女,生得好像大当家……”
那一年山顶自尽,他和她的相遇巧合得像他笔下的戏文,却不知,是有人心甘情愿用十年光阴,只为换他一出圆满。
一份爱要有多深,才能让她奋不顾身,不惜放出流言败坏自己名声。
蹉跎的年华里,侯过谁的归期。
终于一月期满,姜云筝遵守诺言,不再来了。
最后一次喂药施针的时候南启温甚至还在昏迷,依稀看见她轻柔执着他的手,还以为是一场令人心碎的美梦。
她说,是我太傻,就如你所愿,都罢了吧。
他喉咙发紧,心里满满渗出了苦味,下意识想要挽留,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再醒来时,那种独属于她的药香已在空气中渐渐散去,淡得再也寻不到痕迹。
南启温的病没有起色,依旧久卧在床,混沌度日,而梦里梦外,全是同一个人的音容相貌。他想或许这是回光返照,或许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而这时候,姜大当家要成亲的消息在扬州城传得沸沸扬扬。
尽管小仆有意隐瞒他,南启温还是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而更另他吃惊的,他不怕死,却被她要嫁人的消息吓得手脚冰凉,心如刀割。
他拒绝她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她嫁给别人的结局?
她这要收回所有曾给他的体贴温柔,而从此以后,那些轻笑低吟都要属于另一个男人?
不——
听说相亲宴就在今夜,南启温不顾家人阻拦也要前往。
他东倒西歪强撑着出门,和母亲请回的神医撞了正着,那神医不是别人,正是二十多年前说南启温活不过二十五的那人。
再把脉,神医一张老脸惊得五颜六色。
“奇迹!奇迹!是谁医的你?竟然全好了?”
“好了?”南母不信,急急追问,“这看着明明带着病。”
老神医轻抚长须,叹:“的确有病,但却无碍,大凡年轻人都曾患过此病。曰,相思也。”
七、
夜色中马车四平八稳,向城中最繁华的酒楼驶去,车内华服男子悠闲品茗,一旁坐着精心装扮过的美貌女子。
她撩帘看车外纷扬落雪,像是不怕冷一般,又或者只是为让自己清醒。
“勇气尚可,诚意不足。南启温过不了我这关。”
“舅父教训得是。”半晌后,她头也不回应了这么一句,姜霄就知道侄女是真生气了。
“云筝。你母亲在世时我答应过她,亲事由你自己做主。虽由你做主,却不是由你胡闹。”
“舅父教训得……”
这次话未说完,却是突来一阵颠簸,车夫急勒了马。
“何人惊马?”姜霄不悦问,车外马夫支支吾吾答不出,但姜云筝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路上覆了厚厚积雪,路中亦立着个雪一般的人,满头满衣都是,不知道等了多久,面色才能冻成这样。
那人对她的急切视而不见,不急不缓冲马车一拱手:“小侄南启温,求见霄爷。”
其实早在姜霄看到姜云筝那种表情时,就知道挡路拦车的人是谁,他不下车,亦不打帘,只问南启温所为何事。
“日前小侄多番无礼之处,请霄爷多多包涵。今日前来,只希望从霄爷这求一个公平的机会,小侄亦愿同云筝永结秦晋之好。”说罢跪于雪地,慎重朝马车方向磕了一个头。
“当初给机会你不要,现在知道来抢?如此阻我去路,还叫我多包涵?”
“小侄不敢,只希望霄爷此去赴宴后,还愿留一个机会给小侄,至于花落谁家,都由云筝心意。”
本以为南启温会纠缠姜云筝,不许她赴宴,谁知他从头至尾落落大方,还说一切由她心意。
“我知道了,你且回去罢。”姜霄不说好或者不好,叫马夫绕开南启温,继续行驶。这次马车再跑起,姜云筝便没了初始的淡定模样,双手握紧松开,握紧再松开,一路焦躁,直到抵达富贵酒楼前。
姜霄先下了车,转身吩咐马车道:“送大当家原路回去,顺道看看那傻小子还在不在。”
六神无主的姜云筝猛地一惊:“舅父!”
“云筝,你对别的什么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唯独感情,固执得厉害。你看你,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姜霄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去吧。”
相比来时,马儿跑得飞快,姜云筝催了又催,未几便看到孤零零行在路上的那人,忍不住纵身跳车,一路狂奔。
等了几个时辰,南启温早已冻得没有知觉,故而走得极慢,这时听到身后动静,刚一转身,就被人撞到了怀里。
药香一瞬充盈他的鼻端,惶恐不安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南启温呐呐开口:“我的病,真的被你治好了。”
“我知道。”
“之前我说厌恶,都是胡说的……”
“我知道。”
“云筝,我……我也是中意你的……”
她嗓音终于带了哭腔:“我都……知道。”
许久过去,谁也没有说话,他们紧紧抱在一起,越来越紧,任风吹雪落,再也不松手。
八、
年关之前,南启温和姜云筝的婚事终于定了下来,成亲这天,扬州城里比除夕正月还要热闹上几分。
席间,新郎官被灌得脱不开身,红彤彤的新房里,除了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还有位七旬老者,正是当日诊断南启温顽疾得愈的神医。
“师父之恩,云筝铭感五内,请受云筝一拜——”
老者一手拖起她,淡淡道:“云儿,为师一生不妄语,为你破例也无可厚非,只是来日他若知道了实情,你又作何打算?”
“师父,我花了十年时间,用过万千方法,却仍然治不好他的宿疾,维今只能先医好他的心,但愿能借此,延长他的寿命……”
红烛垂泪,不知过了多久,一身酒气新郎官终于被扶回新房,挑喜帕,饮合卺,一番折腾后他将她搂在胸前,时不时又醉眼迷蒙地看。
姜云筝笑他傻:“怎么这般看我?”
“你知道吗?我曾认为舅父是令天下男人都嫉妒的人,却不知,有这种福气的,原来是我……我自幼因为顽疾吃了不少苦,现在才知道,我一辈子的幸运,都用来遇见这样一个好的你。”他软软地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嘟哝道,“你说要我给你写一个圆满结局,现在就是了,现在就是了。我们能有一辈子,一辈子那么长——”
南启温傻傻地笑,像是不能再欢喜一点。
姜云筝靠在他肩头,半晌红了眼眶,低语:“你真是个傻瓜。”
他畅笑不止,却不知道一滴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从她眼角悄悄滑落。
从此往后,那些痛失所爱、不得长久的惶恐,只她一人知晓承受便好。
这样,便已经很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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