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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荒尘
一、
一个五岁的孩子需要做些什么呢?
炎裂,以及被冠以“他的监护人”这个称号的人们,对于此的答案,就是让他成为战场上的一枚棋子。
或者说燔祭,更为恰当。
残存在他回忆之中的,关于那个叫做“家乡”的模模糊糊的印象,不过是一幕幕绘满战争的残酷图像的画片。
甚至连“片段”这样的东西都称不上。只是一张张零碎而突兀地印在黑夜中的图片,毫无感情地述说着战争来临的瞬间人们的残忍痛楚以及绝望。而后被冲天的火焰所焚毁殆尽。只留下火星在一片黑暗中闪烁或明或暗的光亮。
事实上火焰的颜色并不是纯粹的明亮的红。
像是因为沾染了血色而污浊不堪。
二、
一片混乱中刀剑相撞的冰冷声音传入耳膜,震荡着仿佛根本没有消歇的意识。
他像是被飞舞的火星和血花覆住了双眼,茫然无措地站在他并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的世界,恐惧盖过了对眼前事物的判断。血腥味钻入鼻腔,像是提醒着他将要面临的一切。
兵刃相撞以及爆裂的声音在他听来如同催命,而这样的响声因为他的惶恐更为清晰也令他更为茫然。
他于是下意识地向前跑去,虽不知要跑去何处,却仿佛只有跑动才能暂时让他想不起此时盘踞于身边的惶恐。
然而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痛楚却在瞬间侵入身体。那时的他并不明白这样的痛楚意味着怎样残忍的结局,只是加大了他渴望逃离这样混乱甚至崩溃的场面的欲望。
他的呼吸声亦被杀声盖过了无踪影,于是他有了瞬间的恍神——没有呼吸的他,到底是生还是死呢?
然后他脚步骤然减慢,下一秒五岁的炎裂伏在地上,尘土叫嚣着扑上他因为战乱而脏兮兮带着血口子的脸。
疼痛在他胸腔中带着因为能够夺走性命而来的兴奋,猛然炸裂。而他来不及睁大眼睛去深究这一切,意识便像是被强行抽离了身体。
世界于是堕入更为深沉的黑暗。而他根本来不及决定该以怎样的状态去面临。
他在疼痛中被迫醒来。
疼痛于是被迫消失。并且似乎还带走了他的一部分回忆。关于他所未知的刚刚的场景。
炎裂抬头想要看清自己在哪,落入眼帘的却是一片苍白,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景物可以说明他现在的方位。
旋即自己的衣领被某只粗暴的手揪住,小孩于是被甩到某处。背部撞击上过于坚硬的墙壁让他再一次觉得疼痛,于是剧烈咳嗽起来。
他这才看清周围的事物。
那是一间小小的斗室,四周恣意散乱了一些器物,们被蒙上了细细的尘土,仿佛从未想过要脱去这样轻薄的枷锁般,默默立在有些呛鼻的空气中。仿佛生来便该如此直到朽坏。
仿佛这也将是他的命运。
被他的家人视作不祥的征兆,所以注定要为无望的胜利耗尽最后一滴血的的孩子的命运。
三、
终是合上眼,眼前所见尽数溶于黑暗中,像是唯一可以确信的事。
模模糊糊地眼前又出现一些不明所以的画面,却怎么也想不起所谓的背后的故事。只是隐隐觉得,出现在一些画面中的、冲天的战火,在残忍中夹杂了点别的东西。
生硬,然而却不让他厌恶。原因大概是因为对于此的记忆,被抹煞得只剩下一点点残片而已。
这么恍恍惚惚地想着,炎裂卧在墙角将身子蜷在一起,血色的发丝此刻覆上他尚显瘦弱的躯体,像是单薄的一层被子。
冰凉的地板紧贴着身侧,寒气于是钻入炎裂的身体。像是竭力要将他的睡意驱走。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隐约说话一样细碎的声响,也分不清是外面有人的交谈还是自己无意识的呓语。只是捕捉到“禁忌”“内乱”“附庸”这样几个对于他来说,还不能领会其中意思的词。
困倦却最终盖过了寒意,那声音于是模糊在辨不真切人事物的梦中。
命运于他,尚蒙着一层血腥的面纱。
童年于他,也不过只是嘲笑打斗厮杀以及他从未真正见过,只在恍惚的记忆中瞥见一点点残像的死亡。
那么现实于他呢?
太过未知。却近在咫尺。无法逃避。亦无法辨明。
像是即将倾覆的一片荒芜的尘喧。混乱不堪又让人难以自拔。
四、
第二天仍然是这样的景色。
不动声色地在眼前展开苍白的一片,像是给他这个初来乍到者炫耀着那些毫无意义的无力时光留下的过往。
那双小小的眼睛于是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虽然他像是被自己的潜意识告知这里不可能再有什么新鲜事物了。
然后,在他面前,一片小小的浅紫色慢慢浮现出来如同穿墙而过的幽灵。
或许这么说有点不恰当,然而这却是炎裂在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对方那一刻心中的感受。
紫色是偏暗的颜色,在炎裂眼中却是极明艳如同璀璨的水晶。在他面前,有着长至腰间的明丽紫发的小女孩对他展开一个笑容,灿烂如同难得一见的太阳。
仿佛从来不知痛苦是什么——或者说,在她的笑容里看不到任何对于未来的担忧或者是对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的敌意。叫作歆萧的小女孩兀自笑得毫无保留。
“我叫做歆萧,是父亲大人的女儿哦~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朝着因为她的到来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炎裂伸出白嫩的小手,对于她并不熟悉的人她像是一点防备之心也没有。
炎裂没有动。
像是被歆萧的毫无遮拦的友好惊愕般,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的炎裂没有动。
在他饱受歧视和冷漠的童年中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温暖,尽管那时他还不甚明确温暖这个词的含义,也不知道这样的感觉就叫做温暖。
甚至说是因为见识到了这样梦幻般不真实的美好,因而害怕再度坠入冰冷的现实之中。
所以他固执地认为哪怕是一直沉睡在孤寂中,也好过得到后再度失去。
然而像是被歆萧天真的笑意打动,他还是伸出了手。“我叫……炎裂。”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胆怯般的颤抖。事实上根本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这两个字甚至只是为了他形式上的洗礼的一种敷衍,。
被一笔带过的名字不知为何印在脑海中,但被他习惯的称呼是“卑劣之种”。一遍一遍重复着他注定要成为战争的祭品的命运,不知疲倦地在耳边喧嚣回想。
所以当他嘴唇一张一合地小声说出这两个字时,他觉得那也不过是某种机械性的动作罢了。
但是面前的小女孩尚不这么想,因为炎裂的回应她的眼中的兴奋意味更为浓重。
“诶——炎裂么?好奇特的名字呢~那么我就叫你炎裂哥哥吧。”
并不知道自己是他们口中的不祥么?
炎裂执意要这么想。那么,当她明白真相之后,大概也会像曾经的玩伴一样离他而去并且蔑视唾骂他……对吧。——虽然炎裂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要走,然而像是模模糊糊地接受了。
所以,无论是什么称呼,在她的口里,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叫他几声哥哥,就能改变他卑劣之种的命运呢?
他哼出一声:“嗯。”
“呐,炎裂哥哥你知道么?我偷偷听到父亲大人说你是你们部族中的不祥之人,所以在发生内战的时候要将你推上战场借此除掉你呢~不过父亲大人说他要得到什么,就把你们部族吞并了,所以他说你是我们的‘腐乳’呢——可是腐乳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过后来我去问父亲大人的时候,他说你是我们救下来的……大人就是喜欢骗人,对吧炎裂哥哥?……他还说不让我跟你接触,不过我看炎裂哥哥你好像不是什么危险的家伙,所以说出来……也没有关系吧?”
歆萧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炎裂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却看到她眼中闪动着的热情光芒,那是一片明亮的浅紫。
然而似乎不像是什么特别好的话。腐乳这个词他也偶尔听到一点,却跟歆萧的发音不同。并且族里的家伙说这个词的时候,总是带着蔑视的意味,以及复仇的快感的。
所以他也不大明白。也不想明白。他所明白的是,眼前的这女孩似乎是在某种朦朦胧胧的知情情况下,还想和他维持一段也许算不上长久和坚固的友谊的。
那么——有多久——是多久吧。
炎裂早就在他不明白命运时就学会了顺从。
五、
他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并且伴随着“歆萧——”这样的呼唤,带着某种因溺爱而生出的焦躁。
下一秒一个少年出现在他们面前,紫发如同流苏般垂至肩头。
他很明显充斥着焦虑不安的眼神落在歆萧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认自己的妹妹没有伤到之后长长呼出一口气,因担忧而皱起的眉头亦松开。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终于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炎裂,“你就是父王的……”
他眼底闪过一瞬异样的神色,说话微微停顿:“那个……救回来的孩子?”
“他是炎裂哦~暗空哥。”歆萧此时拉着自家哥哥的衣角,像是习惯于兄长的宠爱般。
于是暗空的嘴角微微上扬,但炎裂还是看出了他一直隐藏在外表下的敌意。五年的冷漠让他过早学会了洞察人心,却读不懂人心为何要如此叵测。
“我叫做暗空,歆萧的哥哥,暗帝的长子。”
暗空的自我介绍极为简短,嘴角勾起的弧度却像是凝固在脸上般,像是炫耀着身为王族和歆萧的哥哥的身份。
微笑却瞬间消失了,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附庸国的禁忌,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父王要把你带过来,但是你最好不要打扰到歆萧的生活。”
说这话的时候他会看看歆萧,那眼神于是变得宠溺起来,却在接触到炎裂的时候再度冷酷。
然后他领着歆萧便走了出去,临走时歆萧还念念不忘般回头看一眼炎裂。但炎裂早就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也分不出那是因为兄长的语言而生出的蔑视或是怜悯或是可惜一类的什么。
他终于后退两步,才感觉到腿像是支撑不住身体,于是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外面传来的细碎说话声,以及歆萧的辩驳声音,像是一点都没有进入他的耳朵。
——暗帝,么?
他想起来,他也是在战争前听到过一些议论的,隐隐约约知道有那么一个地位至高无上的人,占据了被命名为“黑暗”的一片世界。
像是被人敬畏的大人物。
然而同样的——他突然回想起存在于他最年幼的时候的支离破碎的回忆。斑斑驳驳沾染了血迹和泪水。他的母亲因触犯了禁忌产下了他,而他本来该是被投入炽烈的熔岩中。但最后落入那一片冲天的赤红的,却是那个有着一成不变的隐忍笑容的女子。
他的存在扎根于他母亲的死亡。而死亡本便是黑暗的一部分。这么说来,他也应该是黑暗的一员。
离光明便隔了一片深渊。
之后又被黑暗背离。被暗空,以及刚刚认识的以为可以成为朋友的歆萧。
这么想着,他将头埋入双膝之中,隐约听到有低沉的呜咽声,膝头和脸颊也被什么沾湿了,咸涩的味道冲入口腔,但他早已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
六、
此后数年的短暂和平以及之后更为惨烈的战争他也没有见证。
只是在某一天模模糊糊醒来连上还残留着透明液体,那个紫发男子便将他带入某一处。他于是想起了出生时他所目睹的可怖与残忍,还有——鲜血四溅的那一瞬。
原以为被时光风化的记忆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纷至沓来直至没顶。
只是那个有着甜美笑容,却被他判定为“虚伪”的小女孩,再也没有出现。
七、
终于决定为黑暗效力,哪怕黑暗仍然将他排斥在外。
拿起剑的那一刻像是听到童年时代他的呜咽。但很快便被见到歆萧的惊愕盖过。
她的身影像是逆光般遥不可及。原本锦缎般的长发被削至其间。回过头的瞬间炎裂像是忘记了呼吸,却像是因为她脸上出现的,不曾存在于炎裂记忆中的残忍……却像带着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迷茫。
他听见两个字。
“炎……裂。”
如同炸裂在胸腔中的惊雷,他张了口想要说些什么。甚至只是想听她喊出最后两个字。在那之前那两个字只存在于幻想和奢望中。
“将军。”
在那之后亦是如此。
他终于埋下头,赤色光芒扫过眼前纷乱的做着无谓的拼死抵抗着的龙界军队。死伤一片但他早已忘记了生命存在与消逝之间的区别。
八、
纵使如此他仍能记得,并且不会忘记——当他一人置身于茫然无措的苍白中时,紫发小女孩脸上的微笑,仿佛不属于暗帝统治的范围般的温暖。
纵使那样的笑容只存在于记忆里,被尘土掩埋。也足以让他拿起剑,在一名龙界的兵卒接近歆萧时毫不皱一下眉头地斩杀。
九、
若你注定不再回头。
我不会只是选择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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