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你是我的毒

　　“你一定想知道阿兄为何对你如此有情，却在渭水河畔与你分手，是不是？”信盯着我道。

　　我没有回避他，尽管身体抑不住的颤抖明显地透露了内心的渴望，我瞪着他，没有说话。

　　“阿兄头三年一直过着被人追杀的流浪生活，直到在宁遂遇见你，他才有了暂时的安稳日子。追杀他的不是别人，是虢宫侍从，是我母亲背着君父发出的暗杀令。”信的声音忽然低沉，满脸愧疚地说道：“是我母亲对不起他，可母亲并非有意，全是兰美人的教唆。那些侍从回去后只说阿兄跌落河中时早已身死，可兰美人不相信，最后查出阿兄果真活着，就躲在宁遂。”

　　“你……你的母亲派人追杀他？还有，兰美人？”我震惊地看着信。

　　“幸亏当时被我无意听到母亲再下暗杀令，急忙找庚帮忙，总算庚带着一批忠心耿耿的侍从赶到宁遂，提前告知阿兄，安全地将他护送回虢宫。”

　　“你是说，子煦与我分手，是因为他正在被人追杀？而救他的人是你，还有庚？”我有些混乱了。

　　信晗首道：“正是如此，故而，他并非有意与你分手，他是怕连累你和你的家人。”

　　是么？子煦是怕连累我么？

　　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浑身一阵冷意，看着信，我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信望着我苦笑：“你可知我为何常年在外，回虢国的次数少之又少？”他不待我回答，又道：“君父病故后，阿兄终于登上国位，我母亲惊恐其会报复，在君父病故后，竟选择了自杀身亡。而我这个兄弟，虽没受牵连，此事却终是我和阿兄之间的一根刺，想要回到儿时的毫无间隙却是不能。我与他纵有兄弟情，却也不愿待在虢国。既然不想触景生情，就只能终日周游列国，只在每年初春的时候，回来拜祭父母，在荥台暂住几日，如此而已。”

　　“那兰美人呢？”我不禁问。

　　信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她做了那么多缺德事，肚里的孩子怎能保得住，列祖列宗怎肯放过她。君父心里明白，本欲赐死兰美人，又怜她经历了胎死腹中的痛苦，故而只将她打入冷宫，终身不许其出宫一步。”

　　“你掏心窝子的跟我说这么多，却是为何？”我努力让自己回复平静，身体却是抑不住的微微颤抖。

　　“终是我母亲对不起他，况这两年阿兄待我极好，我如此做，也只是尽份心罢了。”信诚挚说道。

　　“你能如此尽心待他，甚好。”

　　“阿嫂，回宫罢，阿兄等着你的。”信几乎是低声下气的求我。

　　我没有答话，起身走向门口，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信，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他一声长叹地踏出屋子，听着他吩咐从人准备车马，我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地。

　　媛冲了进来，她杏眼圆睁地瞪着我，眼中冒着愤怒的火焰。

　　“子煦哥哥为了你，受了多少委屈，你竟然如此狠心舍他而去！你可知，子煦哥哥一生的最大愿望是什么？他白爱你了，他白白爱你了！”

　　媛大吼着，将我昨日搁在门口旁边案柜上的花瓶愤然推倒。瓶身碎了一地，里面的水淌成一个小水洼，将我从母亲坟堆儿那里采摘来的鲜花浸湿得泥泞一片，走时媛还狠狠用力地在花上踩了几脚，才怒骂着摔门而出。

　　看了眼被践踏得伤残颓然的花朵儿，我瞪向尚在风中“吱吱呀呀”摇晃的门扉。心里宛似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掐着我的心，掐得我的心口堵得厉害，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浑身颤抖，偏生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所有人就在这会儿冲了进来，见我瘫坐在地，个个惊得手足无措。

　　寺人云和珍想要扶我起来，却是不能。

　　“夫人！”三侍从想来未见过我如此模样，面面相觑。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全身依然抖得厉害，我甚至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

　　“究竟是怎么了？君主，公子信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呀？”珍着急地跪坐在我面前，满脸的懊恼惊怒。“早知道奴婢就不该在外守候，公子信胆敢以下犯上欺负夫人，奴婢定要告知国君，将他严惩！”

　　我没有理睬珍，呆呆地听着外面林道上马蹄声响车轮划动的声音，仿似走的不是信，是子煦。

　　——我虽然气愤你帮兰美人说话，可也没想过因此冷落你。因我一时的迷失，错误的伤害了你，还累及你小产。你有失子之痛，我何尝没有丧子之恨！雅，莫怨我，莫与我生分，可好？

　　想到我和虢侯最后见面的那晚，他在马车上的轻言轻语，还有那隐藏于背后的痛苦心酸，我终于忍不住大哭，撕心裂肺地大哭。

　　“高，你兄弟三人且去外面守候，莫再让人进来。”珍见我如此，忽对三侍从说道。

　　三侍从默默地望了我一眼，恭谨行礼，又听到他们对珍说要好好侍候我的话，这才朝门外走去。

　　珍等侍从将门掩上，才对我轻言软语地哄道：“君主，不要哭了，好不好？”

　　寺人云也是怯懦着急地替我顺背，“夫人如此痛哭，若伤了眼睛，怎生是好？”

　　珍慌慌忙忙的为我拭泪：“云说得极是，君主莫要哭了，你不能再流泪了呀。”

　　我也不想哭的，只是当信将那些陈年往事告诉我后，我心里就涌起难以言喻的悲怆，紧紧地撕咬着我的心，痛得我只想哭。

　　我努力的想要止住哭，却是越发止不住。

　　“我知道我不能再流泪，可是，珍，我这里好痛！”我指着心抽抽咽咽地道。

　　“君主。”珍看着我，恳切地道：“既然心痛，就回宫去罢，寺姆不会怪你的。”

　　“珍姐说得不错，夫人，回宫罢，这里有奴婢的。”寺人云也委婉地道。

　　回宫？我呆呆地看着她俩，不自觉地握紧了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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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母亲坟前，我怔怔地看着墓碑，碑上还残留着我拳打时留下的血迹，寺人云擦洗了好几遍，竟不能洗掉。

　　“母亲，我要去找他了，你会怪我么？”我喃喃地问。

　　“寺姆怎会责怪？她欢喜还来不及呢。”珍轻声道：“君主，把握幸福最是紧要，寺姆绝对不会怨怪君主的。何况只要有时间，你还可以来看她的呀。”

　　我怔怔地望向珍，她是如此的了解我呵。“你们且先去收拾行囊，等侍从高找来车马，我们就走。”

　　“夫人，国君若知道您要去找他，他一定会很高兴。”寺人云衷心地道：“夫人放心，奴婢会在此照顾一切，不让夫人担心。”

　　“你也去收拾罢，既然要走，当然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孤孤清清。”决定了放下过往一切，何苦还麻烦寺人云在此独守，她如此贴心，我自不能委屈了她。至于灵庐，可找斐帮忙，每逢初一十五，遣人来照看即可。

　　相信母亲在天之灵，应同意我如此做法。

　　“夫人，高回来了。”侍从正忽道。

　　我望向林道，果见侍从高赶着马车踢嗒踢嗒的朝灵庐驰来。我正要叫珍把东西搬上马车，却见侍从高将马车停在路边，一脸凝重的朝我走来。

　　“夫人……”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讶然地看向他，然而，不待侍从高回答，我已见马车里钻出一个人来。这人是齐国大夫，这些日子一直由他为我诊脉。

　　那大夫见了我，行了礼，毕恭毕敬地道：“公子命小人前来给夫人请脉。”

　　我愣愣地看着大夫，直到侍从高的声音低低的传入我耳内：“公子斐一直监视着我们，奴才始到城里，就被公子斐的家奴强行带回公子府。公子斐要奴才转告夫人，近段时间风声鹤唳，不宜远行。”

　　“不宜远行？”斐想要将我困在齐国？既然决定了去找子煦，我绝不能再让他空等。“他说不宜远行，那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话音刚落，马车后忽钻出十几名齐国侍从，向我恭恭敬敬的行礼，却又摆开阵仗，将去路挡住。

　　“夫人，请回屋让小人为您请脉。”那大夫颤声道。

　　我冷冷地看了大夫一眼，愤愤转身回屋。

　　斐，你可真是贴心贴意的为我这个名义妹妹！

　　以后的每隔两天，斐的公子府就会有寺人领着大夫从城里赶来为我诊脉。每次诊脉，大夫都要问我是否还有再流泪，所开方子，也都是些清肝明目之类的。

　　大夫说，药汁虽苦，却是治眼疾的良药，那寺人许是受了斐的嘱托，每次都要带些甜酸果子给我，说是这样能缓解嘴里的苦涩味道。

　　他们却不知，于我来说，药汁再苦也抵不上心里的苦。药喝得多了，成了习惯，哪里还能感觉药苦还是不苦。

　　灵庐外，那一溜的侍从日夜把守，我要见斐要离开齐国的话，他们也都一一转达。但是，斐仍然未再来见我，也没有让齐国侍从撤离的意思。每次齐国侍从将斐的话转告我时，都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大体意思还是要我在此安心养病。

　　我心念虢侯，斐岂会不知？他将我困在此处，于他有何好处？

　　我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心里越来越烦躁。两天后又有寺人送大夫来为我诊脉，我直言拒绝诊脉，甚至叫来侍从高，当着寺人的面，让他代我亲送大夫回都城。并立刻拜访公子府，亲口禀明斐，叫他以后都不必再请大夫来为我诊脉。

　　虽说那大夫听到我如此吩咐，脸色骤然惨白，但我已管不了这许多。

　　翌日，斐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现在林道上。

　　始进屋，他先轻描淡写地说，请太卜筮士占卜过，我半年内不宜远行。没等我开口，他又语气沉重地告诉我，大夫虽没跟我说什么，每次回去向他覆命时，却是甚迟疑地说我的眼疾若不小心处理，将难痊愈。言下之意，我的眼睛长此下去，会有盲瞎的时候。

　　斐说得很重，他似等着我着急，等了半晌，却见我不出声，气得拍案而起：“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在意眼疾？”

　　我淡淡一笑：“阿兄说哪里话来，我怎会不在乎？只是这眼睛伤了就是伤了，请再多的大夫，也只是劳民伤财，白白的给人希望。”

　　“怎会是希望？齐国的大夫不行，我去别国请，若再不行，就到镐京。总有医家圣手，总能治好的。”斐的语气突然加急，还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我的担忧。

　　我有些意外，斐既然困住我，又为何要对我好？“阿兄实是不必为我担心，我现在很好，只是大夫们夸大其词罢了。”

　　斐默默地看着我，稍顷，语调放软，柔声道：“雅可是怪阿兄阻止你离开齐国，故而如此放任自己，也不管旁人是否担心？”

　　“怎会？”我看了他一眼，淡笑。

　　“若真是阿兄多心，雅妹就继续服药罢。”斐轻轻抿茶。

　　“反正眼睛好了，也见不到想见之人，我何苦再白白的吃药，且不说要劳烦这许多人为我奔波。”我望着斐，继续淡笑：“阿兄毋须替我如此操心，我的眼睛总归这样，无甚要紧，休听那些大夫胡说。”

　　“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谎，我相信那些大夫的话，你最好也要相信。”斐深沉地说道。

　　我望向斐，心里的怨恨从见到他开始，就堵得我心胸难受。他现今毫不掩饰地为我的眼疾担忧，但却又不遂我心愿，送我离开齐国。偏生，我还不能对他发怒，人在屋檐下，总得看他人脸色。若不委曲求全，只怕这一生就真的再无机会见子煦了。

　　只是，斐，你心里可真的明白，我要的不是眼睛康复，我只想回到子煦身边！

　　我脸上淡笑着，案下，搁在裙裳上的手握得甚紧，仿佛不如此，我无法控制住怨恨。努力调息，稍顷，我才缓缓开口：

　　“阿兄可知，我的眼疾自来就没有好过的时候。尤其这两个月来，眼睛常常莫名生疼，干涩如枯井，纵喝下大夫开的良药苦汁，至今也未能稍稍解些许痛楚。既如此，又何必三天两头麻烦阿兄，麻烦大夫？天命如此，我宁愿选择听天从命，也不要再服那催人心苦的药汁。”

　　我没想到，说到“听天从命”四字时，斐的脸色竟忽然大变。半晌，他才恢复初时的温润之风，淡然微笑着说道：“究竟是听天从命在此混混噩噩一生，还是怕了催人心苦的良药苦汁，终究只有雅自己明白。”

　　说完这话，斐没有再逗留，大步而去。就连我在他身后大声求他让我离开的话，他也是置若罔闻，毫不理会。之后他来的次数越发的少，到得后来，斐竟没有再来，只让府里的家臣按时送来衣食用具，再无其他。

　　一直以为我纵然不是十分了解斐，也应有七八分之多。然而现在看来，我竟是从未明白过他，相处这么久，也未知他心底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以致如今斐的言行举止在我眼中，竟似另外一人，比先前越发的陌生许多。

　　原以为不吃药，斐就会让我离开，看来是我想得太过天真。而今，也只能走着瞧，但愿子煦能原谅我，还能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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