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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辟雍
听说明日虢侯就可回来,珍笑得比我还开心……不,我根本就笑不出来。
在王后的安排下,珍成了我的贴身侍从。她很开心,整日笑眯眯的,总对我说,她能和我在一起,是老天对她的恩赐,因为她可以陪我一起去虢国。
细问之下,我才知珍竟是虢国人。
清园里还住着上次我来时见过的那几个寺人,对于我身份的转变,他们既讶异又似在意料之中,对我很恭敬。
我不想要这种恭敬,我宁愿他们将我当作同等人,与我说说笑笑,不像现在这般拘谨。
呆呆地凝望着园里景物,寒风突地从门口灌了进来。我冷得缩了缩脖子,却没有挪脚,顶着风,望着某一日天子曾站过的地方。
“君主又站在吹风了,病才刚好,倘若又受寒……”珍抱怨地为我披上纯狐制作的斗篷,“齐侯送给君主的斗篷真美!”
“我不是跟你说过,你根本不须称我为君主……”我叹口气,低声道:“我这个冒牌货总有一天,将会天下皆知……”
虢侯既是子煦,只要他来娶,天下人立时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天子其实也是早就知晓的罢,否则他又怎会有那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也许那时候,他早就接获虢侯的捷报,知道虢侯回来的日子。
“奴婢见过君主。”太后身边的命妇出现在园门口,打断我的沉思。
“何事?”我强装镇定地道。
王后再三叮嘱,至今往后,无论人前人后,一定要表现出君主的样子,将自己当成真正的宗女。否则,必遭人贱。我不怕被人轻贱,却怕自己的稍不留神连累别人。
“太后有旨,请君主到康邵宫赴宴。”
赴宴?现在?
我心惊胆颤地跟着命妇来到康诏宫,彼时天色尚明,离晚食尚早,在王后与秀容夫人的陪同下,太后将我从上到下地打量。
站在堂上,承受着太后的眼光,不知道是不是紧张,我很不合适宜地打了个大喷嚏。这让太后相当不满,说是已有几日时间,我的身体竟然尚未调理好,如此年纪轻轻便身子羸弱,如何服侍虢侯。
我不敢答话,大气也不敢出。看到太后冷淡的样子,我很想说,你家虢侯虽是宝贝,雅却不希罕,若能不嫁,更好。
当然,这种犯死罪的话,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的,也只得跪在地上,聆听慈训。太后如何品评,即便羞辱,也得欢喜接受。
不知为何,我忽想起那日天子在临去时,特意说给我知的话:
——虢侯曾向孤请求,因他离国日久,此次班师回朝他在镐京逗留几日便会回国,求孤恩准,到时带雅回虢国。
——雅,孤已向太后禀明,介时你可随虢侯回国,至于下聘迎亲之礼,在他来的这几日一并办了。
就在我神游时,耳边忽听太后低沉严肃的声音传来:
“虢侯不日将班师回朝,想必王后应知吾王有所示下。但不知,雅的婚事王后将如何安排?”太后忽然对王后道。
“回母后话,昨日吾王曾言,雅虽是齐国宗女,却出自王宫。臣妇已安排妥当,待虢侯到来,完成事宜,即可带雅回国。”王后浅笑道。
“哼哼。”太后忽然冷笑道:“时间如此匆忙,下聘吉期商定等事一概从简,莫非……雅并非齐国姜氏宗女?”
我一惊,猛看向王后。
王后依然浅笑,微微躬身,不慌不忙地道:“臣妇不敢,只是雅本是吾王在虢侯出征时就允下的赏赐,曾言明只要虢侯胜利还朝,雅即可随虢侯回国。”
“既如此,哀家更是疑惑,何以齐侯和公子斐昨日匆匆回齐,连雅的婚事也不及参加?”太后懒懒地以手肘抵着案几,轻揉着额头。“王后,既然吾王有此安排,哀家当不再言。只是,虢国正夫人需身体康健,才有处事之力,雅体弱多病不合适宜,需另觅人选。”
体弱多病?也对,我刚刚就在门口吹冷风!
很好,虢侯要娶妻也好,要媵妾也罢,都与我无关。虽遵从了王命,我却只用我自己的方式生活。
我恭敬地继续跪着,脸带微笑。
太后似是惊诧地看了我一眼,随既向王后淡淡地道:“秀容早前曾将胞妹陈婧推荐给哀家,此女哀家早闻端庄娴静,容色美丽。你可一并安排,代奏吾王,将婧和雅一起赐给虢侯罢。”
王后诧异地看向秀容夫人,稍顷,敛了敛色,浅笑道:“如此,敬诺。”
秀容夫人当即走下阶,站到我身前,向太后磕头谢恩:“臣妇代妹谢太后恩典。”
我愣愣地看着秀容夫人的背影,脑海里莫名想起往日她欲将我推荐给天子的种种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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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君主婧已在陈国接受礼乐学习,更听说陈国为了这次联姻,将媵器的数量和质量提升,比往年陈国宗女出嫁者要丰厚许多。
“君主婧家世非凡,又有秀容夫人撑腰,若送来的媵器真的比山还高,君主你可怎么办啊?”珍从栖霞殿的姐妹那里打听到这些事,就着急得吃睡不安。
我本不是齐国宗女,齐国自然不会为我的婚事操心。不过为免太后起疑,齐国的门面功夫定会做足。可是,为什么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为我操办呢?哪怕只是小小的一个陶罐,上面镌刻着父母的祝福,我也会视如珍宝的呀!
唉,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步出房门,走出庭院,倚着门框,我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片林子。尽管寒冬来临,树木依旧傲然挺立,地上积满了枯叶,踩上地沙沙地响,在静寂的林子里别有一番滋味。
我从没想过我会有来至辟雍的机会,面见太后的第二日早晨,我便被太后派出的侍从带出王宫,来至辟雍学习,包括如何与夫君相处,如何侍奉夫君等等。
虽至辟雍,我却只在太后专为我设下的一所小院居住兼学习。也许是因为辟雍是贵族子弟学习之所,而我既是女子,身份又存疑虑,且此时非国子学习之期,故而只如此与我安排。
不用与其他宗女一起学习,我甚欢喜,却失了自由,每日间只能在宅院活动,其他地方哪也不能去。
听说下午虢侯便至,在我来时,王宫已十分忙碌,想必这会儿天子已带领王公大臣亲去京郊迎接了罢。那必定很热闹,到处人声沸沸,喜气洋洋罢。
“君主,休息时间已毕,请回堂上课。”命妇站在堂前,扬声对我道。
我留恋地望了屋外一眼,转身往回走。堂上案几摆着高高一摞竹卷,还有羊皮书。里面的内容应是三个月学习的内容,太后却只给了我三天时间。
听着命妇絮絮叨叨的讲解,我真想放下书本,抛开所有人,去那林子里奔跑、呐喊,自由自在地呼吸空气。
“君之命,妾须从,不妄礼,不争风。君主明白否?”专负责教导我妇德的命妇突然道。
我顺从地点点头。
妇德之礼早在及笄时母亲就曾教过我,那时,她以为我会和子煦成婚,跟我说了许多为人妻应知道的事情。只不过命妇所讲的,要比平民奴隶的妇德礼乐更加严谨规范。
总归一句,虢侯是天,我是地;虢侯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能反驳,要毕恭毕敬地遵从。
末了,命妇还传达了太后的意思。大意是,去到虢国,我必须安份守己,再不可胡思乱想,也不可争风吃醋。倘若育有一子半女,将是我的造化。
我恭声应着诺,心下苦笑。照这意思看,恐太后也知我是假冒的罢,却不便违了天子之意,故而才作主又赐了君主婧给虢侯。
不过,无所谓了,我只会坚持我的想法。纵在权势威逼下,我也会尽全力地按我内心的意愿去做。
虢侯,你是姬杼也好,子煦也罢,当雅对不起你了。
晚食完毕,不等珍和其他寺人抬走食器,我就起身朝屋外步去。此时小胥、乐师和命妇等官俱在后堂吃食,无人看管我,何不趁此机会散散心,解解心中烦闷?
顺着小径,踩着地上的落叶,我朝水声潺潺的地方走去。
辟雍四面环水,醴宫尊贵大气,我早想一睹华美真容,却碍于身份不敢逾越。今次不知为何,我甚胆大,根本不顾此前命妇的再三叮嘱,将太后定下的规矩抛诸脑后,只想顺着意愿,尽情地放肆一番。
可惜,意愿终未能达成。我迷路了。
明明顺着水声寻去,却是越走水声越远,彼时日薄西山,林子里参天大树比比皆是,枝大叶茂,昏暗异常,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一片沼泽地。
一脚踩下去,泥水立时溅脏鞋袜裳裾,幸好我走得极慢,及时缩回脚,才免了更大的污秽。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只能靠点点星光和时隐时现的月光照路,我不敢在此逗留,连忙转身往回走,重新寻路。
忽然一阵山风吹来,树叶唰唰作响,恍似猛虎巨兽的吼声。我惊得停下来,骇然地睁大眼猛看四周,黑影幢幢,仔细辩认却是山石大树,忍不住轻呼口气。
“啊呜——”陡地,身后传来叫声,我辨不清是号角声,还是野兽叫声,吓得拔腿便跑。这下我更分不清来时走过的路,只一个劲地朝着东方狂奔。
远远地,我似听到有人在喊我,又像是风声,更像是野兽的叫声,我不敢应答,一路奔跑。路上,我被树根杂草绊倒几次,被荆棘花枝划伤手臂,那声音越叫越近,我吓得往前奔,结要慌不择路,撞上了硬硬的东西。
树?墙?石头?
我摸着鼻子,忍着痛,正要抬头看是何物,忽听有个男声惊喜地叫道:“雅?谢天谢地,我总算找到你了!”
来人将灯笼高高举起,我缓缓抬头,便见到那张与子煦一模一样的脸庞。
“雅,你在此处作甚?可知众人俱在寻你,幸喜被我找到,否则今晚大家不能安生矣。”虢侯看着我,满脸关切地道:“你似是惊惶,怎么了?你无事罢?”
害怕终化作安心的泪水,我扑进虢侯怀里大哭。
虢侯似是没想到我会如此,欢喜地道:“雅,你终于认我了。”
我不语,继续抱着他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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