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

　　十月的天，岭南倒也有了几分初冬的味道，空气变得干涩、清冷，已没了夏秋时节的那份湿热、粘腻。

　　此日天气尚好，日头挂在蔚蓝的天幕中，暖洋洋的，岭南城内的小老百姓们和城郊的农户纷纷地在栏杆上、小院里晒起被褥，站在街上望去，满目的花花绿绿色彩斑斓。

　　子车敏儿一袭碧色罗裙独身一人步行于杨山城的街巷中，看着那些挂在栏杆上的被褥，突然间就有些羡慕这些寻常人家的温馨。她出身于王府，从小锦衣玉食，却甚少有机会体味这些简简单单的幸福，这世上之事果然是此消彼长，有得必有失。

　　行至城中武馆门前，子车敏儿却是站在大门对面迟疑了一阵，自从上一次她向天香隐瞒了冯素贞被府衙的人带走一事后，她就再未见过易子一一面，而这些时日以来，偏偏还不时地有人上门求亲，长辈这边的压力越来越大，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日子里，她十分的不好过。

　　在原地驻足片刻，子车敏儿心事重重地看向对面，心间彷徨无措苦不堪言。俄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向武馆走去。

　　许久不来，但这通往武堂的路却似是烂熟于心一般，子车敏儿不禁地又加快了步子，裙裾翻飞，碧绿色的裙沿似是水波一般涌动，煞是好看。

　　在接近武堂时，就听到了里头传出来的武斗声，子车敏儿自觉地由侧门进去，目光在那群穿着短打、抱在一起练摔跤的男人中穿梭，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然而，在她不甘心地又看了一遍之后，双眸却终是一黯，这些人中并没有他。

　　在她即要转头离去之时，里面教习的师傅却是发现了她，忙叫住了，“诶，四小姐。。。”

　　子车敏儿闻言，忙侧头看去。

　　“四小姐是来找子一的吧。”

　　“嗯，是啊，他，他今日不在吗？”

　　那壮实的男子一挠头，叹道：“哎，说来也不巧。原本这小子功底好人又勤劳，挺得馆主看重的，可惜啊，那小年轻前些日子却说是要和家人南迁了，这些日子也都是时来时不来的。”

　　“南迁？”子车敏儿心中一紧，下意识地重复这两字，下一刻，抬头勉强地笑了笑，谢道：“多谢这位大哥了。”

　　“不客气，不客气。”男子又是挠了挠了头，憨憨的一笑。

　　子车敏儿颔首微微笑了笑，继而心下失落地向外走去。

　　“敏儿？”行至一拱门处，却听有人惊讶地交出了她的名，声音熟悉，一直垂首的子车敏儿这才速速抬头看去。

　　“子一！”心中徒然一喜，郁结多时的闭塞之气也因此稍稍化开了几分。

　　“你怎么来了？”

　　女子的心总是敏感而又不可捉摸的，子车敏儿神情中带了几分哀怨，抬眸看着他说道：“子一是不想看到我了？”

　　易子一叹了口气，安慰地说道：“你多心了。”

　　“是吗？”子车敏儿低下头去，嘴角微微上扬，却是带了几分凄离的味道，“若不是不想见我，何以这些时日以来你都不曾来看我？”

　　“我……”

　　“我知王府的守卫还难不倒你，你不来只是不想见我罢了。你视冯素贞如亲姐，而我却将她陷于危难之事向嫂嫂隐瞒，你定是不肯原谅我了吧。”

　　“我并无此意，你不要胡思乱想。”易子一两道浓眉微微向眉心皱起，双目往左右各是一瞥，又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出去再说吧。”

　　说罢，易子一看了低着头的子车敏儿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转身向外走去。子车敏儿抿了抿唇，也跟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武馆，去了武馆后头的一座小石桥上，此处平日里鲜有人来。两人站在石桥上，看着桥下流动着的河水，都沉默不语了。

　　“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怪我的意思了？”子车敏儿仍旧双目放空的看着桥下的水流，轻轻地问道。

　　良久，只听得易子一微微的一声叹息，他转过身看着子车敏儿，伸手扶住她的肩将她的身子掰过来面向自己。

　　“我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任是谁知道了自己一向敬重的人有着那样违背世俗伦理的感情都会被惊吓到的。况且，你当时的情绪可还不只是惊吓，嫂嫂爱着的人不是自己的哥哥不说竟还是个女人，你那时只觉得自己甚至是整个家族都被欺骗了，当然恨不得那个引诱你嫂嫂的人消失不见了。即使我告诉了你事情的真相，一时间，你也不可能过得了自己那关，不帮也是在情理之中。”

　　子车敏儿睁着大眼睛看他，努力不让自己这些日子来几近崩溃的情绪流露出来，“为什么，你总能这样为别人设想？”说着，她伸手抓住了易子一胸前的衣襟，“你知道吗，我这些日子快难受死了，我觉得对不起我大哥，将嫂嫂和冯素贞的事情隐瞒于他，可见着嫂嫂，我又心疼她和素贞姐姐的遭遇。我的心，终日处于内疚自愧、徘徊无措之中，仿佛是被注入了苦水，满满当当苦不堪言。”

　　“好了，好了，我知道。”易子一忍不住将她疼惜地拥入怀中，轻声软语地安慰着，“我知道你的苦，也知道你的难处，不要太为难自己，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事情就由他们自己去解决，你且试着宽心。”

　　“那你呢？”子车敏儿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传来，“你要和他们往南去了吗，若今天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这样一走了之了？我在你心中到底又算什么呢，我们之间又该增么办呢？我在你的心里，到底占了怎么样的位置？”

　　易子一心中涌起一股疼惜之意，拥着她的双臂又添了几分力道，下巴轻轻触着她的发，“你在我心里当然是不可替代的，姐姐和伯父在一月之前就已经离开杨山城了，我若不在乎你，又何必一个人留在此处？”

　　“当真？”子车敏儿吃惊地抬头看他，心间翻上一阵甜意。

　　“嗯。”易子一勾起嘴角，简简单单地回答，他也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人儿牢牢地牵住了他的心，让他难以割舍。

　　看着他温柔的笑容，子车敏儿双眸却是一黯，初识情爱滋味，能得到对方的疼惜和爱护、能感觉到对方将自己放在心里好好藏着，当然是令她欣喜甜蜜的。可是，他们之间却有着那样一道鸿沟，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让他们的恋情得不到家人的认可和支持，甚至，她都不敢告诉自己的长辈。她怕，一旦让她的家族知道了易子一和她的感情，那么，他们的情也就要到终点了，她的家族不会容许易子一这样一个平民百姓娶她的。而今，登门求亲的那些个名门大户就像是催命的恶鬼一般，缠的她透不过气来。

　　“怎么了？”意识到了她的黯然神伤，易子一担忧地问道。

　　摇了摇头，子车敏儿强作欢笑，“没什么，就是在想，你以后会不会跟随你的姐姐，一起离开这里？”

　　易子一一愣，在冯素贞告诉他要返回东洲的打算后，他就在犹豫了，要怎么跟她说，她会和他一起离开吗，还是他仍旧留在杨山城？

　　“算了，先别想这些，还记得你要带我去南郊玩的吗？近日刚好有空，我们去吧。”在看到他眼中的挣扎后，子车敏儿突然就害怕了，害怕他口中将会说出的话，她扬起笑，快然地说道。

　　“啊？现在吗？”

　　“嗯，现在。”说着，子车敏儿从他怀中退开，笑着转身往回走。

　　易子一看着她雀跃的身影，宠溺地笑了。

　　杨山城外，南郊。

　　此处也有许多的农户，各家与众不同的农家小院，平整干净的小道，大片大片的农田，各具形状的小池塘，另有依塘而种、临道而植的树木。

　　两人从武馆借了马匹，一路慢悠悠的骑过来，到了这南郊的一处小村落，下了马，徒步入村。两人找了一户农家，将马匹托为照管，给了些许钱财，又说了些道谢的话，两人相携去了村外的小树林游玩。

　　村中之人对于这对外来的年轻人倒也并未做过多的关注，这村庄在杨山城边，寻常日子也有些达官贵人来此处散心玩乐，遂村人早已见多识广不以之为奇了，多半当做是有情人相约来此。

　　入了小树林，这人迹也就逐渐的少了，两人不再避讳什么，牵了手享受着这难得的独处时光。暖暖的阳光穿透了树干枝丫投到地上，斑斑驳驳的光影到有了几分光怪陆离之感，入了入冬的树林里不复夏日的葱郁，添了几分萧瑟，不过这满林的落叶却也独有美感。

　　不远处有条小溪，阳光下的溪水散着晶亮的荧光，水做的女人对于水源总有着一股天生的熟悉感，子车敏儿立马松了握着易子一的手，一阵小跑往那小溪而去。

　　“子一，快来看啊，这溪水真是清澈的很呢！”子车敏儿蹲在溪边，伸手戏水，边笑着朝易子一喊道。

　　“就来。”

　　易子一蹲在她的旁边，与她隔了一人的样子，看着她透着兴奋劲的侧脸，满足的笑了。忽而玩心乍起，他伸手掬水朝子车敏儿撒去。

　　晶莹的水滴泼在了子车敏儿的脸上、衣袖上，留下了清凉的触感。

　　“哎呀，你，你竟敢泼我？”

　　“嘿嘿。”

　　“哼！你等着瞧！”说罢，她朝着他狠狠地打了一手水过去，并且迅速地起身与他拉开距离显然是早作准备，溪水在空中划开一道弧度直直地向易子一而去，尽管他反应够快也还是没全躲过去。

　　如此一来，两人便在溪水旁闹开了，似乎是返回了儿时，将那时没能体味的乐趣一一拾起。他们泼水嬉戏，在溪边、在树林中你追我赶，欢笑声不绝于耳，如此平凡的乐趣，于他们而言却是弥足珍贵。

　　玩闹了一阵，两人也都乏了，坐在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子车敏儿靠着易子一的肩，两只小手牵着他的左手，不厌其烦的摆弄。

　　“子一，若是今后我的父王他们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你会怎么做呢？”

　　这样的姿势让易子一看不到她的表情，他微微侧首，说道：“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你若想让我上门去提亲，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为你闯了，你若让我就此放弃，那我就远远离开。”

　　“不，我不准你离开，你休想丢下我一个人。虽然我们之间的阻碍诸多，可是，比起嫂嫂她们，我们不是幸运的多？只要我们的心坚定地靠在一起，未来有多少的艰难险阻，我们都能共同度过的。”

　　“嗯，不离开，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子一，若实在不行，我们，我们也一起离开吧。”

　　易子一一怔，继而心中一片柔软，他何德何能，能够得她如此深情，她竟是愿意为了他放弃那尊贵的身份，放弃那荣华富贵的生活，放弃世人渴望的亲情，同他远走高飞。

　　“敏儿，太委屈你了。”

　　“傻瓜，能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快乐了。若是今后的生命中没有了你，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子车敏儿离开他的肩，侧过身去看他。

　　易子一心下一酸，和他在一起，她就必须做出那么多的牺牲，而他能给的就只有那平平淡淡的生活，甚至今后她还要跟着他四处奔波、朝不保夕，他是个无能的男子，给不了心爱的女人安定的生活。

　　“你也是傻瓜啊！”他若有所感的说道。

　　“好了，我们两个傻瓜最般配了。”

　　休息了许久，两人又在林中逛了片刻，便返回村庄了，回去时，恰好赶上晚饭时候，便在农户家中用了晚饭，如此，这粗茶淡饭的生活子车敏儿倒也是此生头一回体验了。

　　饭后不久，两人便牵着马离开了村落。

　　入暮时分，子车敏儿又是独自一人回了王府，只是回去的路上，她的手中还多了一束亮黄色的无名小花，五星的花瓣绽放着，倒也小巧可爱。

　　她抱着花束，心中满是温情，思忖着与易子一相识的这些日子中的点点滴滴，最后感慨万千的叹了口气，心中只道是就算此生最终无法与他在一起，她也会自始至终地只爱他一人，今后，她是难以再对他人动心了。

　　心思恍惚的人迷迷糊糊地进了府中，甚至都没注意到与她同路而来的陌生男子。

　　待子车敏儿晃进了王府后，那男人也缓缓地来到了东角门处，自然而然地被守卫拦住，他不慌不忙地做了个揖，才从怀中取出了一件饰物，正是一块青玉。

　　“劳烦这位官爷为在下通传一声，请将这块玉佩交与王府大公子，就说是彼岸的一位旧友多谢公子所赠。”

　　那守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中等个头，三十五岁上下，穿着普通倒也干净，看上去像是个儒者，方方正正的面容没有过人之处，看他礼仪周全，便也拿着玉佩为他通传去了。

　　那男子摸着他的山羊胡微微一笑。

　　此时，岭南的另一处城池，寻安城。

　　冯少卿手中托着一个瓷质茶壶，倚靠在窗栏上，看着外面的天空，微微地叹了口气。

　　回过身，絮絮叨叨的念着，“老天保佑啊，那些个孩子都要平安呐。”

　　杨山城中，镇南王府中。

　　子车沉烨的伤已经开始康复，现下，他正神色激动地让人扶着去了小厅，似是要见一位重要的客人。

　　在厅中坐定，让人准备茶水，他正等候着即将要来的人，时不时地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

　　“公子爷，人已经到外边了。”

　　“快，让他进来。”

　　“是。”

　　俄顷，侍从引着一人入内，然而，子车沉烨见了这人后双目中那抹光彩却也随之暗了暗。

　　待那人向他作揖问礼后，他也不动声色地请他就坐。

　　“不知，如何称呼先生？”看着他儒生的打扮，子车沉烨寻思着给了“先生“这一称呼。

　　“哦，在下汤风纪。”

　　“原来是汤先生，不知先生此番来找小王所为何事，又怎会有我这块玉佩？”

　　“哈哈，郡王可还记得七年前去东洲大陆游历，遇到的人？”

　　“自是记得，这玉佩既是小王赠给南宫大哥的，以报他当年相助之恩。小王曾许诺，若是南宫大哥今后想来这边游玩，即可来找小王。”

　　“正是如此，不瞒郡王，在下曾给南宫大人做过谋士，遂与之有些交情。而在下亦是寄情山水之人，早想渡海往这边的大陆一游，南宫大人一听，便将此玉交托于鄙人，让汤某在有求之时找找郡王。”

　　子车沉烨听着点头，又问道：“既是如此，那汤先生是有何困扰需要小王帮忙的？”

　　闻言，汤风纪叹了口气，“汤某来这边也有两年，遂想回东洲大陆了，无奈，战乱突起，岭南也戒严了，往外的船舶不发，故而，汤某才唐突地前来相扰了。”说着又做了一礼。

　　“确实不巧，如今形势紧张，这海禁怕是不好解，汤先生定要此时离去吗，可否再多等上些时日？”

　　“出门在外，实是想念家中老小，汤某再等些时日并非不可，只是郡王也明了这思人之苦，遂，长久怕是不行。”

　　“这……”子车沉烨一阵犹豫，“汤先生不如先在府上暂住些时日，我替你去周旋周旋，尽量让先生及早归去。”

　　“哎，郡王肯帮忙自是好的，不过，汤某住府上多有叨扰，还是不住的为好啊。”

　　“诶~”子车沉烨又说道，“先生即要离去了才来此，小王更是要将未曾尽到的地主之谊尽好了，先生安心住王府上便是。”

　　“郡王如此盛情，汤某只好却之不恭了。”

　　“呵呵，先生客气了。”

　　两人又是一番谈天说地，之后，子车沉烨才令人带着汤风纪往客房安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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