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

　　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循环复始，生生不灭，在农耕社会中，黎民百姓对那高高在上的太阳，总是怀着一种特殊的情感，敬畏而又热爱。

　　黄昏时分，那一轮红日缓缓地落到了西边的天际，染红了原本蓝白相间的天幕，大片大片火红的云彩挂在天边，成了农人归家路上一道绮丽的风景，垂髫总角，或是骑在牛背上，或是跟在自家大人身后，总是歪着脑袋看天边那奇形怪状的色彩艳丽的云彩。

　　奄奄黄昏后，华灯初上时，小小热闹了一番的镇南王府上有不多的宾客徐徐走出。其实，这天正是子车沉烨收芙蕖为侧室的日子，娶侧室不比正房，无需隆重的婚礼，子车沉烨也只是请了几个平日里交情好的友人和一些官场上必须要应酬的贵人，在府里摆了小的宴席，大伙聚在一起闹闹。

　　这婚庆俗礼的，向来都是新郎在席上应付宾客，新娘子早早在新房中等候。此时的芙蕖也已在王府特为这次的喜事而建的院子里等待着，正屋卧房中的她身穿大红喜服坐在床沿，红色的盖头下，她的脸上并没有新嫁娘应有的喜悦和紧张，上了浓妆的面容显露出平日里少有的艳丽，低眉垂目，目光沉寂如水看不出情绪。

　　新造的院落就在子车沉烨的院子东面，而此时的子车沉烨正在王府中的正厅和几个贪杯的老友“周旋”。与之相反，天香在宴席结束后就回到了自个屋中，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衣物，又去了东面的院子。

　　步入新房，天香顿时觉得这天下的喜房都是一副样子，满眼的红啊！免了屋中侍从们的礼，让他们暂且退下，天香径直走到了床边，坐下。

　　她这辈子，还真的就只有自己穿着两回的嫁衣嫁过人，看别人身穿嫁衣那真是没有过。于是，她坐在旁边左瞧右看弯腰低首的好不忙碌，为的就是看看这身穿嫁衣的新娘子。可惜，忙活了半天，也没瞧见那盖头下的容颜。公主脾气一上来，天香两手一伸，就要去掀芙蕖的盖头。

　　“公主，你又要胡闹了。”那盖头底下传来了她的轻声细语。

　　天香嘴角一撇，无趣地收回了手，眼珠子一转，取笑道：“哎！看我这笨脑袋，你的盖头，自然是要留给他来掀的！这不识趣的手！”说着，右手惩罚似的打上了左手。

　　“呵，你啊！”芙蕖终是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若是想掀，你就掀了去，我倒是乐意嫁给当朝长公主呢！”

　　天香忍不住地扯了个很是僵硬的笑，转念一想，芙蕖又看不到，于是又揉了揉脸恢复过来，“你呢，还是嫁给他的好，哈，如今也算了却我一道心事。”

　　“嗯？”

　　天香满是欣慰地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说道：“以后，好好地照顾自己，别总是顾着沉烨大哥而委屈了自己。”

　　“你是要离开王府？”

　　天香一愣，自认为深藏不露，其实别人早就将她看穿了，笑叹自己果然不是那种能够把心事藏起来的人。

　　“这里不是我的归属啊。”

　　“……”

　　“好了，这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你就等着良人归来吧。”

　　说着，天香笑着转身往外走去，招呼了外院的侍从们进屋伺候，她也徒步缓缓地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近月末，东面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残月，光晕黯淡，散着冷冷的银辉。

　　天香独自一人慢慢地踱回了寝居，刚一脚跨进门槛，便看到有些醉态的子车沉烨摊在卧榻上，桃儿和几个丫头正在给他醒酒。

　　“呀，公主，你回来了！”桃儿一见天香，顿时就像是遇到了救星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

　　“爷他送走了那几位大神，就让人把自己扶到了这边，我们也正着急要不要把爷送到新房呢。”

　　天香皱眉，上前看了看他，嫌弃地说道：“怎么就喝成这样啊？”

　　“公主是不知道，那些公子爷有多能喝。”

　　“哎！”天香叹了口气，又对几人说道，“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先去歇着，让几个小厮在外院候着，等郡王酒醒一点了，就把他扶过去。”

　　“是。”众人同声应下，继而纷纷退了出去。

　　天香摇了摇头，到一边的圆桌旁坐下，给自己沏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喝上了。约莫是一炷香的功夫，靠在卧榻上的子车沉烨悠悠转醒，他扶着自己的额头，缓缓地坐起。

　　“醒了？”

　　“什么时辰了？”

　　“快三更天了。”

　　子车沉烨拿起旁边的湿巾擦了把脸，疲惫地说道：“你怎么还不歇息？”

　　“还不是因为你，呐，醒了，我就让外头的小厮来扶你去芙蕖那了。”说着，她放下手中的茶盏，作势要起身。

　　“等等。”子车沉烨将手中湿巾一扔，“我娶了她，你可就满意了？”

　　天香停下了动作，端正了脸上的神色，很是认真地看向他，说道，“我是真心希望你们能够幸福。”

　　子车沉烨失望地闭眼，片刻后，他带着自嘲地一笑，看着天香说道：“到现在，你还是……”

　　“我还是爱她，从未变过。”天香抢白，“对不起，沉烨大哥，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是，我真的，真的是没有办法去爱你，我无法再跟你一起生活下去。我不能再等了，也不想再等了，我真的只想和她过平静的日子。”

　　子车沉烨摇头，“我以为这些日子你会反思，你会想通，却没想到，你还是这样执迷不悟。这不是你任性的时候，你明白吗？你是一国的公主，怎么可以，去做这种有违人伦的事情！嗯？你认为，你的皇兄会允许吗？你要抛下你的身份和她私奔，你又置我镇南王府于何地？”

　　天香一愣，对于他所说的这些，她确实无言以对。

　　“一旦你和她出逃，消失在众人眼前，你要我们怎么向你皇兄交代？你可有想过，你的所作所为很可能会害得镇南王府上下几百口人人头落地？这已经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了，你懂吗？”

　　天香坐在椅子上，心中一下子又慌乱起来，有种不知所措的迷茫感，子车沉烨所说的，的确是可能发生的，若是她平白无故的失踪了，她的皇兄就会拿镇南王府开刀。

　　“我再给你一些时日，你好好想想。”说罢，子车沉烨慢慢地迈步向外走，到了门口，他又停下，斟酌着说出了这么一句，“倘若你依旧一意孤行，我也只能尽我之力护好王府，必要时，我会除掉那些威胁到王府的障碍。”

　　话落，他就着黯淡的月光步入了院子，渐渐消失在天香的视线中。

　　“咚！——咚！咚！”

　　一慢两快的铜鼓声，更夫在寂静的夜里打响了那面小铜鼓，示意夜已到了三更时分。

　　子车沉烨在几个小厮的搀扶下到了他今夜的新房，匆忙地完成了一系列的礼节后，屋中的侍从们纷纷退去，他揭了芙蕖的盖头，整个人就摊在了床榻上，带着疲惫渐渐睡去。

　　红烛在刻工精致的烛台上燃烧，颗颗的红泪沿着烛身滴落，渐渐地布满了烛台。

　　烛光跳跃中，那个美丽的新娘弯腰动作轻柔地为床上的人宽衣盖被。而后，她来到梳妆台前，缓缓卸下一头的钗饰、一脸的胭脂和那身华美的嫁衣。

　　那一轮残月在漆黑的天幕中自顾自地向正中方爬去，后半夜鲜有人声，整个杨山城在浓黑的夜幕下渐渐沉睡。不过，这样的三更半夜，也不一定就没有清醒着的人。若你不经意地在半夜醒来，说不定还会听到有人踏过你屋顶瓦片的声音。

　　在镇南王府中多数的人睡下后，本在屋中佯装安睡了的天香悄悄地穿戴整齐，摸黑混出了王府，穿着锦衣丽服的她在夜色中疾行。

　　半个时辰后，东方天香到达了冯素贞在清乐巷中的屋子，提了口气，她凌空一跃，越过了院墙，到了院子里。以免惊醒他人，她放轻了脚步，分外小心地来到冯素贞所住的小楼下。

　　心急如焚的她没有选择从正门经楼梯上去，而是直接用了轻功翻上了小楼的窗台。动作轻缓地打开窗户，跻身而入，刚站稳了脚，还来不及松口气，却被吓了个半死。

　　“谁！”冯素贞清冷而警惕的声音传来，随即，宝剑出鞘之声响起。

　　“是，是我。”天香抚住心口，急忙开口。

　　“天香？”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冯素贞缓缓地收回了剑，不解地问道，“你怎么来了？”随即，她又反映过来一般，紧张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素贞。”见到这个人后，天香焦急而惶恐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她感到害怕和疲倦，小步跑向冯素贞，扑入她的怀抱，感受着素贞的气息，原本想要说的话却变成了——“我想你了。”

　　闻言，冯素贞没拿着剑的手回抱了天香，她低头轻笑，“傻丫头，想见我明天再来啊，做什么深更半夜的跑来。”

　　“素贞，我们快点离开这好不好，我不想耽搁下去了。”

　　感受到她的情绪的慌乱，冯素贞将手中的剑置于旁边的桌子上，空出来的手抚在了天香的腰间，试想要用这个怀抱来给予对方安慰。

　　“到底怎么了，不是说要将这边的事都处理好再走么？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好吗？不要把担子都揽到自己肩上，我想为你分担一些。”

　　听着她的话，天香感到心中分外温暖，靠在冯素贞怀中，她轻轻摇了摇头，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说道：“没什么了，我能做好的，你相信我，好吗？”

　　冯素贞双手微微用力，将天香推离自己的怀抱，低头看着她，说道：“我信你，只是不要勉强自己，知道吗？”

　　看着冯素贞满是柔情的双目，天香觉出一丝甜蜜，她笑着说道：“是我又任性了，你放心，我会尽力安排好一切的。”

　　冯素贞看着她，浅浅一笑，倾身向前，在天香的额头上落下轻吻，复又重新将其拥住，“天香，你真的长大了。”

　　天香靠在冯素贞的肩头，打趣道：“是啊，三年过去了，我都老了。”

　　“呵呵，那我不是更老？”

　　两人相拥着一阵笑闹，尔后谁也不出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享受着彼此的怀抱。

　　“素贞，我们是不是该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伯父？”

　　冯素贞一愣，她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拥着天香的双臂紧了紧，下巴触碰着天香后肩的衣物，俄而，她温柔的一笑，回道：“好，是该让爹爹知道了，明日他会来这用晚饭，到时候，我们一起告诉他。”

　　“素贞，真的谢谢你。”

　　“傻丫头，跟我用得着说这些吗？”冯素贞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复又说道：“留下来睡吗？”

　　天香又是摇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必须回去。”

　　冯素贞拥抱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推开了天香，“嗯，那就快点回去吧，还能睡上一会儿。”

　　两人静悄悄地走到楼下，月下送别。

　　次日日落时分，天香用过晚膳后落落大方地从王府正门出发，借由去城中逛夜市，在城中街道中绕了几圈后往清乐巷而去。

　　天香自认是身后无人跟着了，却不知，仍旧是没有甩掉那一条兴致勃勃的小尾巴。

　　此人即是子车敏儿，原本她打算去天香那打发时间，谁知，她还没到她大哥那院子，就远远地看到了自家嫂嫂往府外走。猜想她家嫂嫂定是去的街市，于是，她悄悄跟在了后头，试想着到时候吓她一番。不过，在她远远跟着，目睹了东方天香刻意而为的绕路后，她打消了那念头，继续尾随，想要看看她家嫂嫂如此警惕是要去何处。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清乐巷。

　　天香熟门熟路地到了冯素贞那宅子，推门而入并反手关上大门，只见冯少卿两父女正围坐在树下的石桌前。

　　“用过晚膳了？”天香朝他们走去，四处一看，又问：“易子一那小子呢？”

　　“今日他武馆轮值。”

　　“公主到这边坐，老朽去看看那孩子。”冯少卿笑呵呵地想要回避。

　　“哎，爹，你先别忙，其实，我和天香是有话想和你说。”

　　“哦？”冯少卿起身的动作顿住，他又坐了下来，问道：“有话要对我说？”

　　冯素贞和天香相互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而此时，一路尾随天香而来的子车敏儿，原本是站在大门外听的，奈何那门太厚，在门外听不真切。于是，这小妮子放弃了大门，头一转，跑到了侧墙边，估摸着那大树能把她给挡住，故而，她堂堂的王府千金，竟是趴在了人家的墙头上偷听。

　　冯少卿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微微皱了皱眉，说道：“既然是有话要说，那就说吧。”

　　冯素贞朝天香看去，而天香也转过头来看她，冯素贞伸手，天香顺势牵住，由着冯素贞牵引着自己走到了石桌旁的空地上，冯素贞牵头往下跪去，天香自然照做。

　　这两人一下子跪在了自己身前，冯少卿一惊，忙要倾身去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爹，女儿不孝，前些年不能侍奉左右，而后，更是无法让您尽享天伦之乐。”

　　“你，你这孩子，你在说什么啊？”

　　“爹爹，女儿的恋人是天香，我们两情相悦，早已私定终身，所以，爹爹，女儿希望能得到您老人家的谅解和祝福。”冯素贞沉着而坚定的说着，她们相互牵着的手紧紧握着，给予这彼此力量。

　　话落，院中顿时没了声响，而冯少卿脸上极度吃惊的表情和趴在围墙上的子车敏儿也是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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