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处寒

　　隔日一早，司圃署真令人送来药草种子，朴静一一分门别类摊于庭中，解释各种药草的栽植方式与功效。

　　解讲完毕，朴静环视众人后缓缓开口：「每个人从中选取一样栽植，这些药草都是朝鲜境内尚未普及的药材，若栽种成功则价值连城，届时朴氏药廛将优先承办买卖。而成功栽培出药材的人，朴氏药廛会再另外给付一笔银子，数目是药材卖价的二十分之一。」

　　方说完，底下一片骚动。

　　这些被贬至多栽轩的人们，原本已对生涯无望，如今听闻除了少得可怜的薪俸外还有钱财可以另外领取，有些人想着可用来贴补宫外家人，也有人想着若遇到王上大赦，或许蒙圣恩出宫后能做些小生意。总之有了钱财等于多了盼头，不少双眼睛登时发亮。

　　「想栽植什么药材，你们自行选取。」

　　朴静撂下这句话后，不少胆大的宫女巴只蠢蠢欲动，却有更多人捶胸顿足，暗恨自己方才怎不再听得详细些，如今哪知种什么药材最省力又值钱？

　　「选五味子吧？五味子同时具备五味──皮肉甘酸、核中辛苦，咸有咸味，是五味俱全、五行相生的果实，能平衡五脏之气，适合用于各种药方。而且五味子落地容易存活，栽种三年便有一定产量，四到五年间可大量结果，说不定会成为朝鲜普及的药材。」

　　正陷入苦思的宫女回首，发现是景风所言，愣愣点了头。在多栽轩中本来就没什么事可做，而景风一来，便把宫女唯一负责的三餐饮食包揽下来，也从未喊累，甚至会问他们喜欢吃什么，众人皆觉得她是个性子软又好相处的人。

　　想到景风偶尔会单独去摘草药，宫女不再犹疑，随即选定五味子。其他人看见，纷纷过来问景风意见，也一一得到响应。

　　挑到最后，众人才发现景风自己并未挑选，只是随意拾起剩下的一样，笑道：「三七也不错。」

　　见是三七，令人想起方才朴静对其介绍实在太过深刻。三七虽为疗伤圣药，但此药材对土地极为挑剔，种植环境不能太干不能太湿，需要多次翻耕并铺草烧土，还必须搭棚遮荫细心照料，摘下的果实更须经过数次处理，最后留下稀疏几颗，可说是所有药草中最难照顾的。能够将各种药草介绍得如此详尽，景风绝对不会不知道三七有多麻烦，这般欣然接受倒叫不少人心生愧疚。

　　但这份歉疚丝毫未感染当事者，景风高高兴兴领了三七便去自己的农地上研究，有些人前来搭话，仍旧仔细回答。见到景风脸上未有不悦之色，这些人才陆续放心下来。

　　忙了一日回到处所，景风却没想到，朴静竟难得开口询问：「今日为何选三七？」

　　「我知道三七难种，不如将容易的让给他人，那些分红我不在意。」景风是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他们在外头尚有亲人，我则是个孤儿，拿了这些钱财也没有用，横竖我皆待在宫里吃穿有度。」

　　听闻景风回答，朴静睨了一眼。「所以妳是真心的？」

　　「他们比我更需要。」坐至朴静身侧，景风露出真切的称赞：「不过我没想到妳对大家这么好，竟然愿意分出利润给所有人，做得真好。」

　　朴静不自在的红了红脸。「这是姐姐教的。」

　　「阿烈医女吗？阿烈医女实在太善良了！」

　　善良吗？朴静想从景风表情上看出一丝破绽。临行前姐姐会交代这些，要她先恫之以势、再诱之以利，只是为了牢牢掌控多栽轩。她极度尊敬姐姐，但从来没听过有人会说姐姐善良。「妳认为我的姐姐是个怎样的人？」

　　「严尚宫娘娘说，这世间的人个个皆有自己的难处，而阿烈医女是个有许多难处的人。」虽然严尚宫娘娘的原话不是这样，而是听闻硫磺鸭子事件宣判后，略带戏谑的评价道：

　　『这世间的人个个皆有自己的难处，有的人会拿自己的难处为难自己，和自己玩得挺好；有的人是拿自己的难处为难他人，又制造更多难处反过来为难了自己；朴阿烈大抵就是这类人吧？真蠢。』

　　朴静冰冷的脸部弧线有了些许松懈，又听闻景风说道：「娘娘还说每个人的难处各不相同，如果太可怕就不要试着解决自己的难处，装做看不见就行了。」

　　「能有这种说法？」

　　「娘娘这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

　　长夜漫漫，有人秉烛长谈，也有人孤寂的脚步响彻长廊。

　　「娘娘，事情俱已办妥，将有人揭书举发。」思莲一进入大妃殿，即收敛身上气息，恭敬对着上座者禀明。

　　「妳可以下去了。」尹然平板回应，却在思莲要退出的下一刻开了口。「先不要动严政，他还有用。」

　　思莲心领神会。强悍精明如大妃娘娘，同样有弱点，思莲也蹙眉想起了某个人，不禁快步离开宫廷。

　　出了宫廷不远，早有一顶软轿在暗处等着，思莲进入轿中，不多时回到崔家。

　　「这么说来大妃娘娘是打算铲除剩下余孽了？」和思莲辟室密谈，崔实已然掌握宫中动向。

　　「应该是这段时日的事，小心不要泄漏风声。」

　　谈定正事，精神才得以放松的思莲掇起桌上糕点，咬了一口惊道：「是松雪铺的雪花糕？」

　　崔实但笑不语。

　　「以前回来家中，我们三个便躲在仓库里偷吃这雪花糕，因为你父亲说男孩子怎能喜欢吃甜食……」说至后头，思莲声音逐渐减小。

　　「父亲大人对我督促甚严。」崔实自然接上话尾。「但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抵挡不住这糕点的美味。说起来景风倒是厉害，总省下来给我们吃。」

　　思莲诧然。「她不是嫌这太甜了？」

　　「她从来都吃得依依不舍，妳没发觉？」像只小花猫似的小口咬着糕点，那模样至今仍令崔实觉得好笑。「说来我也许久未见到景风。」

　　思莲一阵失神，她能去看她吗？景风前往多栽轩时她没去送行，便是害怕对方早猜到一切缘由，她怕那双望着她时永远温柔的眼睛会盈满失望，又或者是害怕瞳仁里倒映的是自己的丑陋。当初如此果断心狠，如今竟满腔懊悔，思莲全无法解读现下心情。

　　明明甜得腻人的雪花糕，此刻也失却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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