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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犬;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犬。
幼时读到这句,某人总觉得无法理解,于是求助万能的太傅。那时还耳聪目明的摄论太宫十分认真负责,详细解释了给她听。
刍犬,祭祀时结草为狗,以代替祭品,用时尊荣无比,用后则弃之贱之。而所谓天地不仁,即指天道任其自然,并不加惠于物,万物顺应其自荣华至衰败的过程,如刍狗一般,尽用而已,不加爱憎,是曰不仁。
她还是无法理解。天地不是人,当然没有人的爱憎,仁与不仁,不过是人自作多情的臆测,并没有什么要紧。但圣人不仁又怎么解释?圣人,首先是个人,无恩无情,还怎么成为圣人?还凭什么成为圣人?
于是摄论太宫又解释道,这里“圣人”是皇帝的代称,指的是王。下半句便是说,做王的人,应该像天地一样,对臣民没有特别的偏爱或好恶,顺其自然发展,任其自作自息。
是这个意思吗?不是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王者,顺其自然就够了?放手不管可以吗?
当时棘岛玄觉笑得颇有深意:“所以才是刍犬啊……”
那时壳子还是只小豆丁的戢武王子,毕竟芯子不是个真的小豆丁,所以,勉强也就听懂了。
天地视万物为刍犬,任世间枯荣兴亡,自生自灭;王者视万民为刍犬,煽动民心载舟覆舟,利用完了,也就任他们自生自灭。
这样对吗?在其它麻烦事占据她爱操心的小脑袋之前,某人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这样会不会太不负责任?或者,纯粹的利用,才是这个社会应有的生存法则?
时至今日,看着下面激愤的人群,已经长得足够大不再是个小豆丁的戢武王,猛然又有了新的体悟。
王对百姓仁不仁其实也不要紧,因为百姓对王,同样是不仁的。她的臣民们对她,一样当做刍犬,用时尊荣无比,用后弃如弊屣。
不,不止是弃如弊履,还要糟蹋作践。从众的人群,比之天地这样的死物,远远还要更加无情无义。
愤怒吗?怨恨吗?都不是。此时涌上心头的,该是悲哀,无能为力的悲哀。为自己,也为这嗜血而愚鲁的人群。
改变一个国家,何其之难!改变人的思想,何其之难!
并不是有正确的思想或者先进的理论之类,人们就会乖乖接受。这甚至不是固执不固执的问题。当一千个人都说乌鸦是白的的时候,那第一千零一个人也会觉得乌鸦确实是白的,这是人的本性。作为社会性群居的生物,人自动适应周遭的环境以增加生存机会,与众不同必然受到排斥。诚然,标新立异或哗众取宠也是一种方式,只是个别人的做为,难以左右群体的世界观,尤其是延续了漫长时间的,冠名传统的世界观。
即使那个别人掌握着强权。
思维和社会观念的变革,无法单纯依靠强权实现。变革这种东西,本质上是毁灭旧事物,用新事物代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旧事物必须被毁灭。当这旧事物牵扯信仰道德世界观的时候,毁灭必须是彻底而不可控的。毁灭得不彻底,变革注定失败。毁灭的结果必然不可控,因为没有谁能完全控制别人的思想。
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除了漫长时间中潜移默化的演变,就只有激烈的剧变,换言之,就是流血,流很多很多的血。一代人的血不够,甚至还可能延续到下一代。
我真的该若无其事地点下这跟导火索,让今天到以后许许多多的人,为着这种不知所谓的理由,死得一文不值?
我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戢武王骨子里没有信仰,也就无从理解因信仰而生的狂热。生命是可贵的,妇人之仁也好矫情伪善也罢,能不杀人的时候,她总是希望尽量不用杀人。戢武,止戈,弭兵,美好的愿望,始终只是愿望。
追根究底,男人掌权又怎样呢?女人掌权又怎样呢?
我到底是为什么戴上碎岛的这顶玄铁王冠的呢?
刑台高耸,台上王者显得分外沉静。那冷漠淡然的沉静,肃穆中似含悲悯,一眼扫过,竟让喧闹的人群短暂安静了下来。
虎死余威在。何况,虎尚未死。
刽子手从后边推了她一把,但到底不敢用力,一晃肩膀也就挣了开来。甩开身后的士兵,末路王者带着一分近乎大无畏的坦然,昂首挺胸踏上了她的处刑之所。
血腥味,几乎立刻弥散开来。
屠刺刑台,顾名思义,刑台之上布满尖刺,人推上去,直接戳在尖刺上固定住,镣铐捆绑反倒都成了摆设。这种残酷的东西在碎岛极有历史,戢武王曾经几次想废去此处,都未能如愿,讨论着讨论着,拆除就变成了装修,竟是翻新了好几遍。
此刻站在刀尖上,看着自己的血顺着利刃间隙流淌,交错成一幅线条凌乱的图画,不知该不该算是一种讽刺。
罢了,讽刺得多了,倒也不差这一桩。
刑台之下,监刑的摄论太宫微侧了耳。好在场中人们的注意力都被行刑的主角吸引了过去,无人发觉到他的紧张。
很难想象,摄论太宫这样的人物,也会紧张。至少,混在人群中,跟他一样紧张的符应女就想不到。
短暂的沉寂之后,人群的激愤以更加汹涌的来势爆发开来。信仰一直都在,尊敬一直都在,可一旦换了一种性别换了一种眼光,曾经有多敬畏,如今就有多愤怒。尤其是当人们突然发现,这份敬畏,并没有随着对象身份的改变而消失。
救赎变成了罪人,对此适应不良的,并不只有王而已。
竟然让我们不能自已地敬畏着一个女人!这得有多么可恨!
“打!打死她!”
不等监斩官下令,私刑就已经不可抑止的开始了。人们纷纷抄起手边最容易抓到的东西扔出去,也不管有没有准头。
摄论太宫皱了眉头,身边文部尚论迅速向前一步,大喊:“肃静!”
人群稍稍平息了一些。就在这短暂的停歇中,人丛里突兀传出一声清晰低喝。
“动手!”
场中四周猛然响起阵阵爆炸,火硝气味随着碎石尘土四散,人群骤惊,奔逃踩踏,混乱异常。
“有人劫法场!小心人犯!”
守军即刻冲向刑台之侧,此时,两条黑影自人流中暴起,直直扑向摄论太宫。
“棘岛玄觉纳命来!”
由于太丞与太宫不合,看守刑场的兵士并非碎岛正规军,而是摄论太宫更易调动的棘岛私兵。对于私兵而言,棘岛之主棘岛玄觉的安危自然是第一位的,人犯是否被劫,只能排在第二位。
“保护大人!保护大人!”
士兵迅速回防,与两道黑影短兵相接。
两名刺客皆使弯刀,配合极为默契,以少战多,缠斗之中犹占上风。利刃近在咫尺,令岛赫赫移步上司身前,全神戒备。摄论太宫仍旧正襟危坐,不动如山。这番沉稳的养气功夫,多少让抵挡刺客的军士们心下安定,减去了几分慌乱。
这边厢战得如火如荼,刑台之上又是一道黑影窜上。
“来得好!”
人影刚至半空,猛听一声暴喝,刀光如电当头劈下。
“广诛在前,无一生灵!”
黑衣人影身在空中,避无可避,一声娇叱,竟以一双肉掌,生生夹住了伐命太丞雷霆万钧的一刀。半空之中无从借力,一招接下,黑衣人影与碎岛武丞,双双落地。
“能接吾一刀,贱人不差,值得吾赐你死在狼魂刀下。”
黑影冷哼一声,伸手一指:“你,死定了。”
“狂妄!”
再相杀,分毫不让。
场中厮杀不休,屠刺刑台上,万刺加身的戢武王望着这一团混乱,突兀笑出了声。
明明叫她们不用管的,傻瓜,一群傻瓜。
鲜血顺着刺刃,流转成一幅潦乱图腾,图腾终于完整之时,火自血泊中冉冉生出,转瞬蔓延,屠刺刑台倾刻间化作一片火海。
那火十分诡异,初起时还是红色的焰头,燃烧后竟渐渐变浅,泛起微微幽蓝之色,竟连地上金属的刺刃也烧融了去。刑台附近本就聚集了不少人,混乱之中更有许多人被推挤过去,这下连同刑台上原本的守卫一起,哼都没哼出声,就化做了飞灰。
烈焰灼人,黑衣刺客与伐命太丞同被迫退,各自倒窜离开火焰范围。
“什么?”
“怎会如此?”
屠刺刑台宛如高高燃烧着的大火球,热浪滚滚。
“吾戢武王,雅狄王之子,王树所出之王,岂容尔等侮辱!”
“吾诅咒你们,诅咒你们这些背叛者!你们将受尽战火屠戮之苦,永生永世,不得救赎!”
孤傲的狂笑,放肆的诅咒,着了火的血液仿佛有了生命,蛇一般蜿蜒流窜,所过之处,皆成焦土。毒火沾之即燃,根本无法扑灭,惊恐的人们各自逃命,被烧到的人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已自内向外,生生燃烧殆尽。
处刑之地,已成炼狱。
用火之术,四魌界中并不陌生。当年魔王子一出,四境多了多少焦尸残骸。但是戢武王一向不属于需要小心火烛的人物名单,碎岛救赎从来不是嗜杀之主,也从来没有纵火的业余爱好。
我诅咒你们,永沦战火,不得救赎。
杀戮碎岛的救赎,再也不存于世。
火势蔓延,台下也已不能立足。文部尚论护着摄论太宫且战且退。两名刺客也不追击,竟似不要命般,反倒向火海中扑去。第三名黑衣刺客见状,丢下激战中的伐命太丞,飞掠过来一手一个,拎着后衣领把人扔出了圈外。
“不可恋战!退!”
“走得了吗?”
什岛广诛欺身追上,出手就是一轮快刀。
黑衣人影腰间兵刃出鞘,只听交击之声不绝,一番快攻之后,竟是碎岛第一武丞被迫后退。
太丞退入了军阵之中,埋伏已久的碎岛正规军,虽被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狼狈,却很快整肃了队形。
伐命太丞傲然下令:“一个也不准放过!”
“哼!”
黑衣人影手中双刃高举,吐气开声,纵横剑气竟在这烈焰灼人的火场边带起了一股森寒之意。一击落下,冰锋如暴雨般激射而出,扑向军阵,兵士死伤无数,阵型为之一散。
什岛广诛一转狼魂刀,刀气成弧,挡下冰锋暴雨,碰撞间擦出漫天火星,仿佛璀璨烟火。
烟火落尽,地上空留深深刀痕。曲终人散,黑衣刺客一干人等,趁此空隙,竟已然退得不知去向。
场中一片凄惨,劫后余生的人们哀哭着,男男女女几乎都是衣衫不整。混乱的逃命过程中,许多女人遮挡容貌的斗篷都掀开或是失落了,这会儿也没谁有心思责备她们失礼。屠刺刑台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摇摇欲坠。士兵们面面相觑,追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追。
“可恶!”
伐命太丞愤而挥刀,摇摇欲坠的屠刺刑台终于彻底倒塌,成了火场里的废墟。
“都愣着干什么!一个个的给我搜!”
士兵们干起了衙役的活儿,挨个儿抄查搜检可疑人等。这些正规大头兵几时干过这种琐碎事,撕撕戳戳野蛮无比,立时惹得叫骂哭嚎一片。
“太丞大人何必迁怒。”
摄论太宫扶着文部尚论的手臂缓步行来,四平八稳,丝毫看不出方才一场混乱,对他有何影响。
“哼!棘岛玄觉,你自请监刑,结果出了这种状况,你要如何解释!”
“吾无须解释。倒是伐命太丞你,吾记得此时该在边境巡视防务?”不等什岛广诛接口,摄论太宫抢先说道,“太丞顾及吾手中兵力不足,以大局为重,率领众军前来相助,高风亮节,吾深为感佩。”
“你……哼!”
“只是太丞你应该事先与吾互通声息才是。官多法乱,令出不行,极易让有心之人钻出空隙,今日结果,未尝不是因此调度不良之故。”
“休要将你的责任推卸到吾头上!吾怀疑你根本是故意,若与你互通声息,与同叛党互通声息有何不同?”
“太丞怀疑吾吗?今日交手片刻,便让叛党脱逃的,不正是太丞大人你吗?”
“摄论太宫!”
“请太丞暂息雷霆吧。事已至此,当思善后,扰民之举实不可取,太丞若愿帮手,请命手下疏散人群,安置伤患。”
“这其中混有刺客,疏散他们,你是想帮助叛党逃亡吗?”
“既是有刺客混在其中,太丞准备如何区分?吾倒可建议,不如你发一掌下去,接不住死了的就是无辜之人,接得住不死的,自然都是刺客。”
“棘岛玄觉!”
“吾上了年纪,素来体弱,今日经这一番,委实有些疲累,伐命太丞高义,此间善后便多多有劳了,吾要先行一步,养些精神应对明日。”
“明日?此等情状,太宫倒还有心情考虑明日商讨代王人选,看来是胸有成竹了。”
“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必经之事罢了。”
“哼。你认为王真正死了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此可疑,竟可高枕无忧?”
“那名罪女至今还能得你一声王呼,她对你的提携之恩,你倒知恩图报了。”
“摄论太宫,休要转移话题。”
“话题?方才太丞不是还怀疑吾勾结叛党?老实讲,吾此刻亦十分怀疑,太丞你应战之际,是否有出全力。”
“摄论太宫!”
“太丞息怒吧。吾以前也曾说过,怀疑仅止于怀疑就好,为了你吾之间的良性竞争,吾不会让这份怀疑干扰判断。”
“你!”
若论斗口,十个什岛广诛也赢不了一个摄论太宫。
“好。太宫既然对吾有所疑虑,吾怎可不识时务?合该避嫌。这些人中混有刺客,吾将人交给太宫你处理,想来太宫智计过人,定能将刺客擒捉问罪。”
“咦?太丞不查了吗?”
“用人之际,就请太宫勉为其难多多操烦吧。吾亦要准备明日之事,就等你的捷报。告辞。”
伐命太丞说退就退,不一会儿,正规军们撤了个干净,灾难过后一团混乱的现场,即刻由私兵们接手。
“将这些民众安抚救治,记录身份之后放走吧。”
“是。”文部尚论应下,复又皱眉,“大人,那罪女,她真正自焚而死了?”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资讯太少,无从判断。”
“连太宫大人也无从判断吗?”
“那女人选择这种激烈的方式,就是要让她的生死彻底成迷。说她活,她幼掌大位,素来心高气傲,自恃尊贵,一朝失势,种种遭遇对她而言皆是奇耻大辱,她不能再掌碎岛权柄,选择玉石俱焚,并不让人意外。”
“那么她是真的死了?”
“说她死,哈,还有人来劫囚,表示她并非全无势力,伪饰诈死,忍辱偷生,等待时机以图再起,以那女人的本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嗯?刑台焚毁,尸体焦枯,无法辨认,她是生是死,果然成迷了。”
“就算找到尸体,谁又能够辨认?除了发色眼色,谁又知道那女人身上有什么记号了?她高高在上这么些年,只怕连她的脸都没几个人认得清楚。她打的便是这般主意。活着讨人嫌,就是死了,也不肯让我们安生!”
摄论太宫的手紧了紧,抓得令岛赫赫手臂有些发疼,不过很快又放松了下来,恢复成喜怒难知的温润模样。
“太宫,”令岛赫赫踌躇片刻,还是问出了口,“太宫也放心不下吗?这个女人不死,总是后患无穷。”
“暂时不必担忧,真死假死,她这会儿都翻不出风浪来,眼前还是多考虑明日吧,代王,可真是个好位子不是吗?”
历来代王,必掌军权。
现在掌握军权的,是伐命太丞。
令岛赫赫闭上嘴,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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