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未歇之莫知莫言

　　“少爷，少爷！您的帽子。”
　　方莫知拿着帽子朝跑出门去的少年追去。
　　等他追到门口，少年乘坐的车已经绝尘而去，他气息还没喘定，更是呛了一鼻子的尾气。
　　“何叔，少爷的帽子没带。”方莫知返回去找到何叔。
　　“那你给少爷送过去吧，”何叔埋头自己的工作中，听后头也不抬地说，“送到少爷的学校去。”
　　方莫知犹豫了一下：“......是。”

　　其实他从来没去过萧淳煜的学校，准确的说他从到了萧家开始就没出过远门。
　　还好在萧家收到的训练让他处乱不惊，即使身处陌生的环境也能应对自如，不算太难的来到学校，并找到了萧淳煜所在的班级。
　　走廊中三两个一起的学生和他擦身而过，都忍不住投给他一个好奇的眼神，等他站在班级门口拜托人叫一下萧淳煜之后，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明显更多了。
　　方莫知站在门口一侧，能看见大半班上的情景。因为是下课，学生们很随意，他轻易找到了萧淳煜，不过萧淳煜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和一个少年聊得正欢。那个少年长得非常精致，是和俊美的萧淳煜不同的美。两个人轻松地有说有笑，方莫知以前从来不知道萧淳煜也可以高兴成这个样子的。
　　然而当萧淳煜被告知有人找他接着看到门口的他时，脸色霎时沉了下来。他跟那个少年说了一句就大步走过来，步子快得脚下生风。
　　“少......”方莫知刚要弯腰行礼，就被萧淳煜一把攥住手臂拉走，直到没人经过的走廊角落，粗大的柱子挡住了他们两个，即使有人经过也不会看见他们。
　　“你来做什么？”萧淳煜不悦地低喝。
　　方莫知从包里拿出帽子：“少爷，您忘了帽子，我给您送过来。”
　　“你小点声，想让我出名吗！”萧淳煜抢过帽子教训道，其实他没发现自己的声音远比方莫知要大很多。
　　“对不起，少爷。”
　　“闭嘴！赶紧离开！”萧淳煜不耐烦地下命令。
　　“是。”方莫知顺从地走出角落顺着楼梯往下走。
　　“淳煜，那人是谁？”
　　方莫知走下几个台阶后，听见一个很清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
　　“一个......远房亲戚。没什么事，咱们回去吧。”萧淳煜的声音跟着响起，格外温和。
　　可能是教室里跟萧淳煜聊天的少年吧。方莫知双脚落在平地上，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

　　那天下午萧淳煜回到家，不知怎么看方莫知很不顺眼，对他做的事情总能挑出错误，最后干脆大发脾气。
　　“对不起少爷，是我的错。”方莫知腰弯得几乎抬不起来。
　　“白痴！你除了道歉什么都做不好！总是给我惹麻烦！”萧淳煜吼道，他狂躁地踱着步，忽然抄起茶几上的水晶杯子砸到地上！令人心惊肉跳的碎裂声响起，无数碎渣飞溅起来。
　　方莫知不敢动，即使他感到脸颊上被碎渣划破，刺刺的疼。不一会儿那伤口有什么顺着脸流下来，可能是流血了。
　　“少爷息怒。”方莫知继续道歉。
　　“我告诉你，你只是我家养的一条狗，没有主人的命令，你没资格去外面撒野！”萧淳煜怒骂。
　　“是。”方莫知答应道。

　　“这是怎么了？”何叔赶过来，吃惊问道，“少爷，是莫知做错了什么？”
　　“何叔？”萧淳煜看到将自己看大的老管家，火气不由降下一些，“今天方莫知到我的学校去了，你知不知道？”
　　“是我叫他去的，让他去给您送帽子。”何叔道。
　　“......哦。”萧淳煜声音又低了几度。
　　“他给您添麻烦了？”何叔皱起眉，探问。
　　“......算了，我累了。”沉默一会儿，萧淳煜倏然摆摆手道，继而离开了客厅。
　　客厅中被丢下的方莫知还保持原来的姿势没敢动，直到何叔让他抬起头来。
　　“......擦擦你的脸。”看见少年的脸上那道醒目的血痕，何叔长叹一口气，说道。
　　方莫知抬起手臂用袖子抹了一下，刺激了伤口，疼得他忍不住颤了颤眼皮。
　　“我不管你做没做错，去思过堂领罚。”何叔说。
　　“是。”方莫知望着何叔转过去的背影，脸上一片淡漠。
　　那一晚方莫知跪在萧家思过堂的青石地板上，赤着的背上，高高肿起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那是被戒尺打过后留下来的，挨着几下大概要肿个十天半月才能好。
　　从伺候萧家开始到现在，方莫知挨的打次数不少，每一次都是因为惹了萧淳煜发脾气。一开始他还有些不解，心里委屈为什么要挨罚，不过慢慢的他也习惯了，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必须挨罚，没有原因，也没必要给他个公平的理由。
　　思过堂里空旷寂静，在深夜里甚至有些吓人。不过方莫知并不害怕，经过萧淳煜的大吵大闹，他反倒很享受这样极致的安静。夜凉如水，能让他的心更加平静。

　　方莫知是被脑中叫醒的，他在睁开眼的瞬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过了两三秒才记起自己已身在萧宅，无论是身下柔软的床，还是挂在衣架上的那套管家的衣服，都在提醒着他。
　　他坐起来仔细地穿衣，从衣领到袖口一丝不苟，一切如昔。
　　他又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无比清晰，说不好是因为记忆深刻还是触景生情，少年时的情景重新铺展在他面前。
　　安排好早餐，方莫知扭头看钟，与此同时，刚刚洗漱完的萧淳煜正好走进餐厅。
　　“早上好，少爷。”方莫知微笑着说，“您的早餐准备好了。”
　　萧淳煜看见他，眼中亮光一闪：“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这是莫知的职责。”方莫知道。
　　熟悉的感觉让萧淳煜心情不错，他走过来亲昵地拍了拍方莫知的背，正要谈笑两句却发现被他拍的人脊背一颤，几乎要躲开他。
　　“怎么了？”
　　“没什么，吓了一跳。”方莫知恢复了平静，他嘴上宽慰，心里却清楚知道自己还没完全清醒，因为那个梦他还下意识以为自己背上有被打肿的伤，甚至在萧淳煜拍到他的瞬间，他真切的感觉到了疼痛。
　　“以后就会习惯了。”萧淳煜没多想，坐下开始吃饭。

　　“少爷今天有什么安排？我叫人去准备。”吃完饭后，方莫知问。
　　萧淳煜懒散地坐在沙发中抬头看着他，歪着头假装想了一下后说：“目前只有一件事，需要你亲力亲为。”
　　“少爷请吩咐。”
　　“你早晨的时候跟我说了什么？”
　　“早安。”
　　“很好，虽然打过招呼但你忘了还有一件事。”萧淳煜说。
　　“什么事？”方莫知跟着仔细回想自己忘记了什么。
　　萧淳煜邪邪笑起来：“早安吻啊。”
　　方莫知也跟着笑，却是出于无奈：“少爷又开玩笑。”
　　萧淳煜立即撂下脸色：“谁跟你开玩笑，赶紧执行，难道还等着我去伺候你？”
　　方莫知稍作踟蹰，最后大概是明白了萧淳煜不会罢休，于是上前一步郑重其事的在男人额头上贴上一个吻。稍吻即止，方莫知便要撤回，不想脖颈被对方勾住，两个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
　　一大早萧淳煜将便宜占了个够：“这才叫早安吻，你为什么这么笨，什么都等着我教？”
　　方莫知敛着眉：“是，少爷。”

　　“爸，你怎么还没走？”
　　掷地有声的清脆声音在背后响起来，方莫知猜到是谁，转过来行礼。
　　“小少爷早。”
　　有着一头微卷黑发的少年一身睡衣，脚上趿拉着拖鞋，气势倒很足。
　　“你就是那个丫头似的小子的爸爸、我爸请过来的管家？”少年习惯性的微扬起下巴，“抬起头让我看看。”
　　“浅哲，不得放肆。”萧淳煜稍显不满。
　　方莫知抬起头，和少年对视上。时隔六年再见这个孩子，方莫知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还真是有九成都遗传了萧淳煜。五官英俊，神态倨傲，若非他的头发有些自来卷，简直就是萧淳煜童年的翻版了。
　　“咦，我好像见过你，你怎么这么眼熟？”萧浅哲见了方莫知就立刻说。
　　“小少爷八岁那年，我离开的萧家。”方莫知说。
　　“原来是你，莫知叔叔！”可见萧浅哲头脑极为聪颖，马上记起了方莫知，脸上绽开雀跃的笑容。
　　“是我，小少爷，您长大了。”
　　“你倒是没变啊叔叔，”萧浅哲老气横秋的来了一句，接着又问，“我昨天见到的那个小孩，叫方敬怡的，是你的孩子？”
　　“是。”方莫知弯下腰，“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他不但长得女孩似的那么漂亮，也乖得像个女孩。”萧浅哲笑嘻嘻说。
　　“你还有时间说笑吗浅哲？”萧淳煜终于逮到机会插到两人的对话中，声音已经很不悦，“你该赶紧去吃饭然后上学。”
　　浅哲吐了吐舌头，踩着大拖鞋跑走，候在客厅外的下人领着他离开了。

　　“你刚走的时候，浅哲总问起你。”客厅又静下来，萧淳煜首先开口。
　　“是，少爷。”方莫知眉眼悄悄弯起，笑意终于出现在眼里。
　　“我看，你都可以当浅哲的妈了。”萧淳煜脱口而出，在方莫知开口之前接着说，“你就像照顾你儿子那样照顾浅哲，他要是敢不听话，就让他去思过堂。”
　　“莫知不敢。”
　　萧淳煜笑着站起来半环住男人的腰背，迫着他抬起头在他嘴角亲了一下：“你今天好好家里待着吧，等我晚上回来。”
　　方莫知似是没有感受到萧淳煜亲热的对待，依然老实的回应：“是，少爷。”
　　萧淳煜放开他，招呼外头候着的安陆。

　　“爸爸。”
　　方莫知帮着下人打理的时候，忽然听见了敬怡的声音，他放下抱着的花瓶转身，看见身后敬怡怯怯看着自己。
　　“敬怡，”方莫知拿了湿巾擦手，走过去笑问，“怎么过来了？”
　　“我一天没见着你，想你了。”方敬怡小心地察看着方莫知的表情，“爸爸，我能来看你吗？”
　　“当然可以，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方莫知弯腰抱起方敬怡，“以后每天我都会去看你，你就不用过来找我了。”
　　方敬怡抱住方莫知的脖颈：“爸爸，我为什么不能住一起了？”
　　“这是规矩，你害怕？”
　　“有点，那个房间太大了，但是只有我一个人。”方敬怡小声说。
　　方莫知黯然地垂头亲吻着孩子带着果香的头发：“乖啊，爸爸会找时间去看你，你一个人要争气......见过小少爷了吧，你们相处得好吗？”
　　方敬怡点点头：“小少爷本来想带我去骑马，可是我没答应，我不会骑马。”
　　“没答应就对了，马场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方莫知温和地说。他看着孩子稚嫩的脸，心里多少有些不忍，他无所谓当萧家的奴才，可是他不想让敬怡也和他一样，他要给他幸福正常的生活才对。

　　萧淳煜悄没声走进来时就看见方莫知抱着那个孩子，父子两人低低温语非常温馨。
　　但他不喜欢这样的画面，于是咳了一声走过去。
　　“少爷，您回来了。”方莫知察觉到，放下孩子。
　　“把孩子带过来了？”萧淳煜问。
　　方莫知听出他话语中的不满，解释道：“我今天忘了去看他，他才过来的。”
　　“看过了就早点送回去睡觉吧，小孩不能缺觉。”萧淳煜不容置喙地说。
　　方莫知答应一声，拜托下人帮着将敬怡送回他自己的房间了。

　　“你只有跟孩子才能这么放松吗？”敬怡走后，萧淳煜完全暴露出了心底的怒气。
　　方莫知斟酌着用词：“少爷，我和敬怡是父子。”
　　萧淳煜一步上前贴到方莫知跟前：“那我跟你呢？”
　　“您自然是少爷。”方莫知答。
　　“哦？”萧淳煜怒气反笑，“那要是我要你跟我上床呢？也还只是你的少爷？”
　　“莫知不会不知分寸。”方莫知弯下腰，诚惶诚恐。
　　“少来这套！你以为我把你找来是摆着欣赏的么！”萧淳煜抬手去扯方莫知的领口，手指瞬间触碰到男人的肌肤，微凉的细致的，让他一下子腾起了情火。
　　“少爷！”方莫知真的慌了，赶忙后退躲闪，哪知脚根碰倒了身后的花瓶，昂贵的花瓶磕到坚硬的玉石地板便碎裂，方莫知脚下踉跄，眼看着要倒在那些锐利的碎片里。
　　“小心！”萧淳煜也慌了，迅速挪步垫到了方莫知的身后，方莫知避开了碎片，他自己的手臂却被划破了。
　　“快叫医生！”方莫知见了脸色煞白，一个翻身跪起来朝外面喊道。
　　萧淳煜见到他这么慌乱，心里反而高兴起来，于是站起来满不在乎地说：“又不是娇生惯养，见点血算什么？看你吓的！”
　　方莫知攥着萧淳煜流血的手臂：“少爷您别动，医生马上来。”
　　很快医生和安陆一同干了进来，安陆大急，顾不上许多推开方莫知就和医生一同把萧淳煜送进屋里。
　　方莫知愣神般站在原地，看着一地碎片，在其中一片沾着血迹的碎瓷片上停驻良久。

　　萧淳煜很不屑安陆和自己医生的大惊小怪：“行了行了，比这严重的伤我都受过，你们给我安分点。”
　　“少爷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医生是个半百的老人，三代人为萧家服务，声望很重，此时他絮叨着也毫无芥蒂，“老爷夫人的叮嘱少爷怎能抛到脑后？”
　　“少大题小作！”萧淳煜叼着烟，大咧咧坐在床边，看向安陆，“莫知呢？”
　　“这个......我不知道。”
　　萧淳煜露出有些难办的表情，他还记得方才男人的脸，吓得面无人色，跟着嘴唇都白了，眼睛里满满都是惊恐。这和他小的时候奇异地重合起来，萧淳煜很不厚道的回忆起少年时期每次他对方莫知发脾气，后者都会有这种反应。

　　思过堂是从萧家出世时就存在了的，历经无数沧桑也算得饱经风霜屹立不倒了。四面烛火围绕中，堂中的墙上刻着萧家的家训，笔记苍劲有力暗藏锋锐，据说是萧家第一代当家亲自刻下，保留至今仍然清晰。那之下，一把两指宽的戒尺摆在檀木架上，安静的泛着冷厉的光泽。

　　萧淳煜到的时候，不出所料看见跪在石板上的方莫知。
　　他还是那样，从前的时候他就每每因为自己来受罚，一跪就是一夜，印象里还记得因为这个方莫知曾得过很严重的风湿，后来疼得不行了找来中医针灸才慢慢见好。
　　念及此，萧淳煜快步走过去拉起方莫知：“别跪了，当心犯了风湿。”
　　“少爷，您怎么来了？”方莫知目光触及男人缠着绷带的手臂，更加坚定不移地牢跪在地上，“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今天的事全是因为我自己，跟你没关系，快起来。”萧淳煜说。
　　方莫知出奇执拗：“做错事就要受罚，不然不长记性。”
　　萧淳煜啧了一声放开他。
　　方莫知还道人要走了，却听身边一声闷响，萧淳煜竟和他一同跪了下来。
　　“少爷，快起来，您这是做什么？”方莫知慌忙道。
　　萧淳煜也学他的执拗：“我乐意，我长这么大还没在这儿跪过呢，今天就偏偏心痒要跪跪，尝尝这是个什么滋味让你这么眷恋。”
　　萧淳煜是个桀骜嚣狂的性子，他若认准了什么谁劝也没用。方莫知默然一会儿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少爷，我不跪了，您起来吧。”
　　萧淳煜抬头看他，接触到男人透着淡淡忧然的眼神。他一手撑地站起来，顿时又比男人高出来。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萧淳煜问。
　　“没有，我只是有些......”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方莫知吞吐一下后低声说，“少爷已过而立的人，脾气却还是一点没变。”
　　萧淳煜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仔细回味了一下他的话：“你说我脾气臭，不好伺候不就得了。”
　　方莫知摇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们要聊天也别在这阴森森的地方聊，回去吧，”想起了什么，萧淳煜抬了下受伤的手臂，“我这胳膊不能沾水，你给我洗澡搓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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