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尿床的儿子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天下第一剑墨炎是个没耐心的人。就连墨炎自己都承认他的耐性跟一个‘好’字绝对搭不上边儿。可是自从他身边多了一个软软嫩嫩的墨楚寒以后，墨炎觉得自己的耐性真真是提升了不止一个境界。
初春的晨曦清冷淡漠，伴着清脆的鸟啼和阵阵潮气，缓缓渗进寝室里。
但墨炎却是被一阵轻缓的抽泣声吵醒的。他尚有些惺忪地低头一看，只见那像小猫一样缩在他胸口的孩子，此刻脸上正挂着泪痕，不时轻轻嚅噎一声。
墨炎淡淡皱起眉头。
也不知这孩子是梦到了什么，竟在睡梦中就哭了。
他轻轻在墨楚寒的背上拍了拍。“纯儿？”
叫了两声后，墨楚寒微微一动，这才慢慢清醒过来。一时间，他仿佛对周遭很是迷茫，愣愣地眨下两串泪珠。
墨炎看着泪水从儿子白嫩的脸颊上滑落，在自己亵衣的前襟上洇开。他抬手将墨楚寒脸上的泪痕抹去，眉间却攥得更紧了。
“做噩梦了？”他尽量放柔了声音问。
墨楚寒把脸埋进父亲的胸口，他一摇头，小巧的鼻尖便蹭在墨炎的身上，有些痒。
“不是？”墨炎缓缓地在他背上揉着圈安抚，低声问：“那怎么哭了？”
墨楚寒抽了抽鼻子，只攥着父亲的衣襟不说话。
同一句话，墨炎很少会问两遍，不光因为甚少有人敢在他问第一遍以后不回话的，更甚之，他很少有那个耐性去问第二遍。
可眼下，他不但耐性颇佳地问着，语气还很柔和，正正一个和颜慈父的典范。
“到底怎么了，嗯？快说。”
墨楚寒又往他怀里拱了拱，哽咽着说：“纯儿不小心，把核桃弄掉了……”
饶是墨炎再聪睿，此时也是一头雾水。
“什么核桃？”
“唔……父亲给了纯儿一刻核桃，可是纯儿不小心，核桃就掉到地缝里去了，纯儿拿不出来……”
墨炎的额角跳了跳。“一颗核桃而已，何需伤心？”
墨楚寒往他的心口处蹭了一包泪，凝噎道：“可是……核桃孤零零地在地缝里，好可怜……都是纯儿的错，如果纯儿没让它掉进地洞里它就不会孤单了……”
墨炎着实觉得这话题无比荒唐，却还是耐着性子安抚道：“不会，那核桃埋进地里，便会发芽成树、开花结果，自是不会孤单了。”
墨楚寒顿了顿，似乎在思量墨炎的话，须臾才终止了泣意，泪水婆娑地问：“是吗？”
“嗯。”墨炎一边抬手用衣袖给儿子拭干净了脸，一边想，为何他要一大清早来讨论一颗核桃的孤独？而且还是一颗梦中的虚拟核桃……
可见为人父这一差事，实为门学问深奥的差事。
纵然墨楚寒算是乖小孩里的翘楚，但终究还是个六岁的男孩子，再怎么乖巧董事，也总有惹墨炎生气的时候。
比如某下午他把玩具凌凌乱乱地铺张了一榻，墨炎习剑回来一眼看见那乱糟糟的样子，当即眉头打上三个结，把在旁屋练琴的墨楚寒叫过来后立马便是冷冷一顿教训。虽然这不是墨炎第一次对他发脾气，但却是头一次对他在言语上训诫。墨楚寒脸色煞白地杵在原地，茫然无焦的大眼里溢满了泪水，两片樱桃小唇抖啊抖，却怎的也不敢落泪哭出来。待墨炎骂完了负气拂袖而去，他连唤侍婢来都不敢，只得抽泣着自己一点一点摸索着收拾，结果因为受了惊吓，一时手软，把一串碧蓝穗子的瓷球掉地上了。只听一声脆响，那瓷球便摔碎了。这一来，墨楚寒更紧张了，生怕墨炎知道了不高兴再责罚他，便立马蹲下身子收拾。他本就眼睛看不见，加上惶恐害怕，摸索的时候手都在颤，却还只能一点一点在地上探，没一会儿一双原先白皙稚嫩的小手就让那碎瓷割得鲜血淋淋。可是墨楚寒不知道自己的手已经流血了，他只觉得双手麻痛，却也不敢停，深怕被墨炎发现他砸碎了东西。
那厢，墨炎在寝室听到动静微觉得不妥，却想什么事有侍女照顾，自己刚刚才训斥了儿子，现在马上又回去可能会太显宠溺。可踌躇之际，却又想到墨楚寒每次挨训都像是受惊的小鹿般一动都不敢动，事后很久都松懈不下来，而且刚才并没听侍女进长清阁，墨楚寒现下应该是独自一人。思至此，墨炎立刻快步去了偏厅。
远远在门口，他就看到那小小的孩子跪在地上，小脸微微仰着，上面满是泪痕，再定眼看向他一双慢慢摸索的手，只见那白皙的小手上沾满殷红血迹，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别的什么不住地颤抖。
墨炎只觉心脏紧紧一缩，瞬间盛怒冲冠，眸中划过一丝嗜血的阴狠，冷声暴喝：“混账！你脑子废了不成！”
墨楚寒突然听到吼声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墨炎却根本没注意，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抱起墨楚寒放到暖榻上，迅雷不及掩耳地要给点他的穴道止血，却又在千钧一发之际想起南宫弑说过不可轻易点他的穴，才收了手，转身急速从寝室里拿来一瓶止血药粉，扯过他细瘦的手腕往他手上洒。
那药粉能放在墨炎房里，自然是世间少有的绝品。不过几弹指的功夫，墨楚寒手上的血就凝固了，开始结出一层干干的薄片。墨炎瞧着血流止住了，这才拉绳唤人进来，吩咐请南宫弑过来。
整个过程下来，墨楚寒一句话都没说，可等墨炎缓过神抬头一看，却发现他毫无声息地哭着，面色惨白，除了被墨炎攥住的双手以外，全身都颤得厉害。
墨炎知道他斥责得有些过了。
饶是他头脑再冷静睿敏，终究是没养过孩子的，有很多地方需要一点点探索完善。在这个磨合的过程当中，尽管他已经尽量注意了，可总还是免不了有些时候会让墨楚寒受点委屈。
看着孩子在他跟前哆嗦得如秋叶一般，墨炎不是不懊恼，只是他从来都不是个擅长哄人的，眼下虽然有意安抚，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一会儿，南宫弑来了，见着地上一片狼藉时禁不住诧异地问了一句：
“这是怎么了？”
墨炎情绪不佳，自然也给不出什么好脸，不耐烦地指了指墨楚寒，道：“他手割破了。”
南宫弑翻了个白眼。
他又不跟墨楚寒似的是个瞎子，那手上血迹斑斓，老远就瞧见了，还用他说！
“来，不怕啊，我瞧瞧。”南宫弑一副坯子老头嘴脸，执起墨楚寒的双手看了看，又把了把脉，便命人打来一盆温水，把血渍洗净了，重新涂上上好的止血消炎的药膏，用棉布条一层一层地抱扎好。
这一切做完了，他起身净了手，背对着墨炎道：“没事，伤口不太深，很快就能长好了，不会留疤。这几天别沾水、辛辣刺激的食物忌口就行了。”他拿过架子上的布巾擦了擦手，八卦兮兮地笑哂道：“他这是闯了什么大祸，惹得你生这么大气？瞧瞧他吓得，都尿裤子了！”
墨炎闻言蹙眉，走到墨楚寒跟前一看，果真见着他两腿间有一小滩阴湿。他面色沉了下来，双唇抿成一条硬冷的线。
南宫弑见他神色不善，唯恐他发起火来殃及池鱼，便支吾了声‘去煎服安神药’之类云云，很识时务地溜了。
南宫弑走了，屋里更是压抑。负责服侍墨楚寒的女婢见墨炎脸色阴沉，生怕他责怪自己照顾不周，吓得早已脑袋贴着地板跪下了，大气都不敢喘。
墨炎瞅着狠狠抽泣的儿子，思量了片刻，还是觉得先把他弄干净了才是当务之急，便弯下腰要抱孩子去洗屁股。岂知墨炎手刚碰到墨楚寒，他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然后就嘤嘤地哭出了声。
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墨楚寒越哭越凶，墨炎低头看着，眉头皱得死紧，直到见着他要拿抱得跟一馒头般的小手去抹泪，才出手轻轻将他的手腕攥住，道：“你手上有伤，别拿手去蹭。”说着，自己伸手用拇指给他把眼泪擦干净了。
可是他刚擦完，又有新的流了下来。指肚下的脸蛋冰凉，躺下来的泪水却是滚烫的。墨炎顿了顿，又继续给他擦，一边擦一边说：“先把身上弄干净，嗯？”
墨楚寒刚才一直憋着没出声，现下一旦决堤就把持不住了，哭得又伤心又委屈，对父亲的话也没什么回应。墨炎料他受了惊吓，也不以为忤，径直抱了他去寝室。
寝室里点了四个暖炉，屏风后放着一个及膝高的木盆，里头的水缓缓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墨炎把墨楚寒放到地上站好，他依旧在哭，却乖乖地任凭父亲一边给他拭泪一边把他剥得精光光，然后抱进木盆里，用丝棉巾给他清洗。
屋内被暖炉和热水熏得雾气缭绕，热烘烘的，墨炎需得动用内力缓缓逆转真气降温才免了出汗，不过墨楚寒体虚畏寒，这个温度不过是觉得暖和。他方才受了惊吓，情绪起伏得大，如今稍稍缓和后，被墨炎每次用棉巾抹过他的身体力道都拿捏得相当准，不轻不重的，比按摩师傅还舒服。墨楚寒只觉全身舒缓下来，他下意识地渐渐把身子依到墨炎扶着他的手臂上，原先嘤嘤啼哭也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音愈发小了。直到墨炎都给他洗干净要抱出来了，他也只是瘪着嘴，偶尔吸吸鼻子，很是自然地偎进那个无比熟悉的怀抱。
墨炎瞧着怀里孩子下意识露出的懵懵依赖之态，紧抿的唇角终于展出一抹笑意。他把墨楚寒抱到床上，仔细不碰疼他的手给他穿了亵衣，然后扯过丝被给他盖了，自己躺到他身旁，一手支着头，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
小孩子哭闹完了之后总是格外疲累。墨楚寒这一觉睡得很沉，几乎无梦，直至傍晚时分才醒来。
墨炎方才哄他睡下后怕他眼下双手受伤，醒来后不方便，就一直陪着没走，侧卧在他旁边闲散地翻账本。现下见他转醒，便将账本随手搁下，抓住孩子欲要在周边摸索的小手。
“仔细着些，你手上有伤。”
墨楚寒听到父亲的声音，尚有些惺忪的神色便微微忐忑起来，拿不准墨炎是否还在恼他，却听他说：
“碎瓷锋利，日后若是摔碎了东西，不准再自己动手，必须让下人来收拾。”墨炎的声音依旧低沉馥郁，语气里透着淡淡的关怀。
“唔……纯儿知道了。”墨楚寒撅撅嘴，颇有些委屈地靠进墨炎怀里，用软软嫩嫩的小脸去蹭他的心口，细细嚅咽：“父亲还气纯儿吗？”
“不恼了。”墨炎抚着他柔软丝滑的头发，嘴角噙着一抹淡笑道。
墨楚寒这才松了一口气，完全放软了身子偎在父亲的怀里，糯糯地讨好道：“父亲以后不要再吼纯儿了好不好？纯儿害怕……”
墨炎抚他头发的手顿了顿，随后语气淡淡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本尊……不喜见你受伤。”
墨楚寒年级小，尚不太明白墨炎的意思，却也被他口吻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肃穆弄得有些无措，怔了半晌才小声道：“是，纯儿知道了。”
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墨楚寒目不能视，如今双手俱伤，生活上自是有诸多的不方便，可却也正因如此，墨炎才特免了他每日的课业，整日带在自己身边照看，让他欢欢喜喜地在父亲的怀里腻了三天。
不过，乐极生悲这句话，终究是千古不变的真理。正当墨楚寒粘自家父亲粘得欢喜之际，却不料又出了个小状况。
事情源于圆桌上的一盏温茶。
墨楚寒平时夜里也偶有起夜的习惯，只不过他对寝室的格局尤为熟悉，墨炎便由着他自己打点，只留意他过一会儿平安回来便是，以至于墨楚寒根本不知道每每他下床去小解时，墨炎都是醒着的。可墨楚寒手伤了后，无论是吃饭还是如厕都须旁人帮忙，他怕自己晚上起夜不方便，索性便忍着晚上少喝水，省得夜里麻烦。
如此过了两日，墨炎早晨见他嘴唇干涩，无需细想就明白了其中缘由，晚上就寝前命他喝了一小盏茶。
既是墨炎吩咐的，墨楚寒不敢不从。只不过他担心到了夜里会想小解，临睡前一个劲儿地在心里念叨：一定要憋着、一定要憋着……
于是到了夜半，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与墨炎在书房玩耍，他突然很想小解，一旁上官锦便带他去如厕。他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却因实在急得很，想都到茅厕了应该是没问题，于是解了裤子便水到渠成了……
……然后，他被一股滚烫的暖流惊醒。
墨楚寒心里骤然‘咯噔’一下，明白自己闯祸了。待他还踌躇着不知所措，墨炎已经翻身下了床。
漆黑夜色中，他的脸色可说是难得一见的难看。纵然墨楚寒看不见，却依然能感到他在生气。他撑起身子，怯怯地唤了一声：“父亲……”
就寝时墨炎一贯将他搂在胸口，两人挨得极近，也不知刚才……弄脏了他没有？
想到这儿，墨楚寒更是惶恐，咬着嘴唇小声哼哼：“纯儿不是故意的……”
墨炎深吸了口气，勉力压住满腔怒火。
纵使六岁的小孩偶尔尿床也无可厚非，可墨炎是墨炎，从小到大，何曾有过被人尿在身上的时候，若不是自己的亲儿子，恐怕早已一掌劈过去了，怎能不气？
可那毕竟是他的儿子，他宠溺并喜欢的六岁的儿子。再怎么生气，这火肯定是不能发的。
他沉着脸点上灯，也不管现下正是三更，伸手拉了床头的锦条。不一会儿，一个睡眼惺松的婢女急急忙忙走近来，面色惶恐地向墨炎行了礼。
“备热水，然后将这被褥换了。”他冷声吩咐。
婢女不明白他要换被褥为何不能等到早晨，非得半夜三更换，却也不敢多问，赶紧地下去准备。待热水准备好了，墨炎牵着墨楚寒消失在了屏风后面，她要换被褥时才看见那一片小小的阴湿。
她会心一笑。
原来是自家少主尿床了。
屏风后的墨楚寒还不知道明早他就要成为诸多侍女厨娘茶前饭后的谈资。眼前他大气也不敢喘，只能乖乖地由墨炎退了他的亵衣，从头到脚擦洗了一遍。
待墨炎给他洗完了，一套崭新的被褥已然妥妥当当地铺在了榻上。墨炎抱了他放到床上，自己挨个熄了灯，然后上床，盖被，将他揽进怀里。
这期间，除了吩咐侍婢的那一句外，墨炎一句话都没说。
墨楚寒踌躇了片刻，终究顶不住低压，忸忸怩怩地问：“父亲，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感到父亲搂着他的手臂一僵，然后硬邦邦地吐出一句：“没有。”
临睡前墨炎想，为人父这差事，果然是个甚考验人耐性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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