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刃寒

　　尹蝶裳近日里忙的团团转，头发都没时间梳，用一条鹅黄绸带略扎一扎就蹦蹦跳跳满府乱蹿。今天找管家要大蒜，明天缠家丁教她梳男人头，后天又嘱咐丫鬟替她准备成捆成捆上庙拜神用的香，也不说为了干什么，只是一个人神神秘秘地忙的鸡飞狗跳。下人们看到她都发懵，因为永远猜不到她又有什么新花样。但她都只是小打小闹，要的东西又不贵重，人们便由她去，也没惊动少庄主，只当私下给她帮个小忙。偏偏尹蝶裳自己又不安分，每每总是挤眉弄眼作有秘密相告状，待引得丫鬟们好奇来问她搞什么名堂时，又煞有介事摇头，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久而久之府里人的新鲜劲便过去了，她有什么出奇举动也都懒得问。这么没心没肺一个丫头，能弄出什么名堂呢。

　　天气开始转暖了，只是夜晚的空气里还滞着一点冷意，丝丝的，扣在小城的上方，把月色掩的清冷。南方湿气重，这种乍暖还寒时候，最容易湿气入体着凉伤风，因此人们若没特别的事情，晚上便不出门。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最近鬼后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有的人走夜路时不声不响就死了，仵作对死因都束手无策，体表无伤又不似中毒，眼尖一点就发现身上总有某个地方点着一颗紫痣，幽幽地透着瘆人的气息。这些人都是良民，没听说过平日里怎么得罪了紫冥教，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中招，真是叫人猝不及防。民众纷纷求铁影帮主持公道，直把庄纳海愁的皱纹都多了几道，庄慕同又苦于不能替父亲分忧。

　　蝶裳这么疯忙，还是源于那日在猪肉兰那里看到的一幕。别的小姐大多不喜上街，就算上街也只逛逛绸缎庄水粉铺，蝶裳不同，她什么都想看，包括人家怎么逮小猪仔怎么捆青菜。她央着负责采办家丁带她去看猪肉铺水果肆，看着血水横流的惨状着实不忍，对着小猪仔就喃喃道来世变人你也打烂她的肠子，对老板娘常常怒目而视，回家后赌气不吃猪肉。猪肉铺老板娘姓兰，想不明白为什么小王妃天天这么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不过没几日就轮到她自己忿忿不平了。
　　猪肉兰的丈夫大种参加了一个捉鬼大会，是街坊里几个吃了豹子胆的闲汉组成的一支队伍，鱼龙混杂。首领是个被尊称为“神大哥”的男子，约莫五十来岁，据说通晓捉鬼之术，成日里神神叨叨，说要替天行道斩妖除魔。鬼后的事情闹的很凶，街坊走夜路都要结伴壮胆。而这些闲汉是第一批提出要反抗的人，开始是图个新鲜，天天晚上抡着菜刀铁耙子咣当咣当地游街几圈，别说鬼后了，连小鬼都没见到一只。他们便觉得是自己顽强的肌肉和高尚的情操吓退了鬼后，人见人怕的紫冥教原来也是稻草扎的，不堪一击。自此他们去巷尾包子铺吃霸王包子时胆气也壮了一点，英雄嘛，得到尊重是天经地义的，高兴时霸王一碗鸡汤都是可以的。

　　正是由于这种阶段性的成功，和随之而来的自我认同感，让捉鬼大会的成员越来越重视这个组织，越来越当回事，直到灵魂人物“神大哥”的出现，让组织的意义升高了整整一个档次。神大哥识字，谈起鬼后时而会说两句“可怕也，然吾等无畏也”，还会用痰喷灭燃烧得正猛烈的冥纸，这让那些只会说“我的娘啊好可怕啊”并且一口痰只能吐一米远的闲汉们肃然起敬，与他一起巡街，都觉得自己的背挺的更直一点，走路更翩翩一点。

　　猪肉兰不反对大种参加捉鬼大会，费几把菜刀而已，没什么。但大种最近变本加厉，三天两头把店里卖相最好的母猪偷出去“钓鬼”。奇就奇在这里，他们把母猪倒腾到林间空地上，大家躲起来观察，不出一炷香的时间，猪就断了气，眉心有一点紫色小痣，紫幽幽的，瘆人。鬼是被引来了，可惜从没被钓到。没有人想的明白为什么猪明明死了，却连鬼后的影子都没看到。大家相信真知是从无数的失败中积累出来的，于是一只一只好猪被这么残害，肉没人敢吃，丢到乱葬岗喂乌鸦去了。猪肉兰心疼得天天眼泪汪汪，偏偏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她跟丈夫解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非要妨碍他好不容易发现的高尚事业，只好天天骂苍天啐大地，气得面色蜡黄。

　　尹蝶裳那天远远的便看到猪肉兰和大种吵的目眦尽裂，问明白怎么回事后她瞬间就兴奋了起来。捉鬼本身就是有意思的事情，如果碰巧查明了鬼后的踪影，也算帮了庄慕同一个大忙。于是每天天一黑，扎个男人发髻就出门，一身夜行装，小风一吹还真有几丝侠气。

　　这日又是捉鬼大会总结经验的日子。林间空地上早就点起了篝火，几乎亮如白昼，汉子们的脸膛被火光映的通红通红，人人的眼里闪着兴奋而狂热的光芒。白宣上写着“替天行道斩妖除魔降龙伏虎除暴安良功德无量群英聚贤会”，空地地势稍高的地方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斜躺在竹椅上，很惬意地喝着小酒，眼神睥睨众生，想必就是“神大哥”了。

　　尹蝶裳找个人群的缺口站着，正好能看到被捆好的母猪无奈地躺着直哼哼，被拴在林地中间的木桩上，等待着死期的降临，肚皮剧烈地上下起伏。尹蝶裳几乎都有点紧张了，死死盯着那只母猪，生怕看漏了哪个细节。猛然间一阵阴风，叶子沙沙地响了起来，像鬼语一般，人们纷纷裹紧了外衣，大气都不敢出。突然母猪猛地挣扎了一下，四腿一挺，就不动了。明眼人都看的到母猪肚皮的起伏已经停止，大家面面相觑，从对方一样困惑的眼神里都知道，今晚又白费一只母猪了，什么都没看到。

　　没有人敢走过去一看究竟，神大哥大步流星走了过去，走的太急，人还未到，脚上破鞋就先飞了过去，叭叽一声拍在死猪身上。神大哥面色尴尬地把破鞋重新套上，很娴熟地翻了翻母猪的眼皮，回过头冲大家摇摇头，母猪眉心上一点紫色触目惊心。大家这才开始议论纷纷，人群已经把母猪的四周都围了一圈，鬼后到底是从哪个方向进攻的呢？大家这会儿都嗓门一个洪亮过一个，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心里却都暗自庆幸——还好鬼后不是从自己这个方向下手，没有成为被殃及的池鱼。神大哥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又是摇摇头，把母猪单手托起，两腿沉了一沉，“呀”的一声，猛的腰一发力，愣是把过百斤重的母猪平平地从手里飞了出去，越过人们的头顶，投向乱葬岗的方向。当母猪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人们才反应过来，一片喝彩声鼓掌声震得树干都摇晃。
　　露了这么一手，神大哥有点得意，把手掌这么按了一按，示意大家安静，缓缓道：“只要我们不放弃，总有一天，把鬼后践踏在我们脚下！”大家沸腾了，漫山遍野都是附和的口号声，“脚下！脚下！脚下！脚下！！！”

　　“什么臭神棍”，一个青年男子从树上跳了下来，道，“空中飞猪就是大侠了？！你们想看，改天我飞只牛给你们瞅瞅！哈哈哈哈……说吧，你们想看水牛飞还是看黄牛飞？”笑声爽朗，虽然人声如此喧杂，每个人还是觉得耳膜被这笑声一震，顿时大家都停止了吵闹，定眼看这个青年。只见他一身玄色劲装，丰神俊朗，毛发格外浓密，青色的胡子桩不安分地盘踞了半张脸，眉毛浓黑得发青，衬得眼神格外锐利。
　　人群开始喧哗，神大哥把酒壶一把捏的粉碎，道“哪来的毛头小子这么大胆！”
　　“我倒想让大家看看是谁大胆，是谁在把这些忠厚老实的父老乡亲当猴儿耍~”劲装青年不慌不忙坐到神大哥刚才躺的竹椅上，翘起了二郎腿，道：“我就不信全场没一个人看出来这飞猪老头在耍花样。”他眼神迅速地扫过全场，人们听他这么言之凿凿，又困惑又好奇，倒都停止了喧闹，只是左右互相看着。

　　尹蝶裳扑哧一笑，也觉得有趣，哪里知道青年已经注意到了她。他把目光投向她，微微一笑，“这位小兄弟是不是也看出蹊跷，若是，咱一起揭穿飞猪老头的把戏然后去喝一杯怎么样？”
　　尹蝶裳站了出来，笑道，“好像有那么一点眉目，也不太确定，让我看看再说。”她款步走向竹椅，打量了几圈，哈哈一笑，蹲了下来，牵起地上一个麻绳头，回头问神大哥道，“这是什么？”神大哥脸色一变，说时迟那时快，青年猛的攥住绳头一拉，把麻绳从地里就这么抽了出来。大家定睛一看，原来麻绳连着栓母猪的木桩，与用来拴母猪的绳子竟是同一条。

　　“哈哈哈，让我给大家解释一下，那猪不是被什么鬼后杀的，是被这飞猪老头用内力通过绳子震碎了母猪的内脏。至于那小紫点，小兄弟，你知道怎么点上去的吗？”，尹蝶裳滴溜溜转了转眼珠，道，“我想是他翻它眼皮时点上去的吧？”
　　“真是和我差不多聪明！走，咱喝酒去！”青年揽着蝶裳的肩膀提脚就走，剩下一群惊愕而困惑的人们面面相觑。
　　“胡说八道一番就想走！当我是什么！”神大哥气极了，伸长手臂就来按青年的肩膀。
　　青年肩膀一缩，哈哈一笑，“当你是飞猪老头！”说着反手一掌，打向神大哥胁下，左脚已经急迈一步，转向神大哥身后，膝盖对准神大哥的膝盖后窝合阳穴就是一顶。也亏得神大哥躲的及时，双腿一弯，反转身飞起一脚就攻青年下盘，同时双手像推磨盘一样游移着横推一掌，打向尹蝶裳右腰。尹蝶裳像是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愣愣地看他们打斗。
　　青年连忙抽身横移跳开，揽住尹蝶裳的腰往边上一跃，“咦”了一声，看了尹蝶裳一眼，前臂护住她，大喊，“暂停暂停！”
　　那神大哥本不耐烦他这么婆婆妈妈，但也好奇他还有什么话说，喝道，“有屁快放！”
　　“这小兄弟……这小兄弟是姑娘！你虽不是好男，也不该跟女斗，放了她，我和你斗一斗，不打得你求饶我亲你一口！”
　　神大哥见这青年武功不弱，甚不好惹，现在巴不得有这么个不会武功的姑娘来分他的神，怎肯这么轻易就放了她。他嘿嘿一笑，道，“有胆子到我这里撒野的，就不分男人姑娘！”说着就饿狼一样扑向他们俩，双手做环抱状，这分明是一个意在侮辱女子的姿势。

　　尹蝶裳呵呵一笑，身子一侧，就倏然退后了开去。青年见她身手如此矫捷，想是会点武功，自己负担大减，心下一喜，索性不躲不避，让神大哥抱了个结实。
　　神大哥本是想通过这么一招来扰乱他们心神，继而肘击青年小腹。练武之人，小腹往往是最柔软最不设防的部位，被这么猛的一攻，战斗力立刻会大减。但他没想到那青年这么搞怪，不禁不躲避，还笑眯眯地让自己抱了个满怀，待想及时变招已然来不及——只见那青年手搓成鹰嘴状，绕过神大哥的身体，猛点向他颈椎后的巨骨穴。神大哥觉得肩周猛的一痛，像有骨裂之感，连忙抽身退开，大口喘着气。

　　其实若凭实力相拼，神大哥绝不会落得下风，只是被这青年不合章法的大法扰乱了心神，才显得不敌。他毕竟在江湖闯荡多年，定了定神，飞身继续进攻，这次他用上了□□成内力，掌掌攻向要害，急于挽回面子。青年也不甘示弱，双手不断变换招式，每一招都向能使人酸麻无力的要穴点去，却又不出杀招，边守边退，眼神不断暗示尹蝶裳逃跑。

　　尹蝶裳却像没看到一样，拍着掌只顾叫好，看的津津有味。神大哥左腿掣出，勾向尹蝶裳脚踝。尹蝶裳呀的尖叫一声跳开，然后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道，“小飞猪打不到~”神大哥这才知道这个小丫头的确是会点功夫，不能太小觑了，趁着把青年困得分不出手解救，反身改攻尹蝶裳上体。尹蝶裳恼道，“流氓！”然后轻轻巧巧躲开，同时还不忘在神大哥脚背上踩了一脚。神大哥气极，伸手就抓尹蝶裳手腕，尹蝶裳两掌一翻，又是轻巧避开。这时青年已经从背后攻上来了，他和尹蝶裳两个一个攻一个躲，身形都极快，神大哥总觉得打不在实处，十分不畅快。
　　说来也奇怪，尹蝶裳就这么像穿花蝴蝶一样左闪右避，像是无心之为，步履又极有章法，快而不乱，却自始至终没出过一招攻式，让人真的怀疑她是不是的确不会武功只知躲闪，但在神大哥暴风一样的攻击下，却连衣袂都没有被碰到，看得人眼花缭乱。

　　就在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这场打斗上之时，人群中有一人飞身而起，猛地抓住尹蝶裳衣后领，就这么硬生生把她整个人拎了起来，包括神大哥在内的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神秘人就怀里夹着尹蝶裳几步跳远，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趁着神大哥一愣神的工夫，劲装青年大叫，“等等我——”就也这么追去，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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