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如果说，在斯帕克看来，斯蒂夫把尼尔带上楼去私下谈话，是今晚这场宴会上的第一个意外。那么二十分钟后，瑟凡法官出现在大厅门口，则是第二个意外。
　　第一眼看到瑟凡的时候，斯帕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几秒钟后，他确认了没有看错，稍微迟疑了一下，他抬脚向瑟凡走过去。
　　「晚上好，法官。」
　　斯帕克在瑟凡的面前站定，脸上挂着熟稔的微笑，「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呢？」
　　「四点五级西南风。」瑟凡漫不经心地应着，视线在斯帕克身后的人群里四下搜寻，但未能找到目标。
　　「哦？好风，好风。」斯帕克说，「承蒙法官赏光，不胜荣幸。进来喝一杯？」
　　「……」
　　始终找不到尼尔所在，瑟凡有些急躁了，懒得再拐弯抹角，「尼尔呢？他在哪儿？」
　　「尼尔律师？」
　　斯帕克挑了挑眉，确实有些讶异，「他在楼上。斯蒂夫先生跟他在一块儿。」
　　「斯蒂夫？」
　　瑟凡一怔，表情瞬间变了，上前一步，「哪个房间？……算了，我自己找。你不必招呼我。」说完径自往楼梯走去。
　　斯帕克是头一次看到瑟凡这么急迫的表现。人前的法官，总是那么有条不紊，处变不惊，仿佛不具有任何私人情绪。
　　此时斯帕克感到相当稀奇，同时又有点儿兴味。想了想，他也跟了过去，在瑟凡之后上了楼。
　　瑟凡先打开了两扇门，里面没有人在。当打开第三扇门之后，他终于看到了，尼尔。还有斯蒂夫，以及另外两个男人。
　　局势很显然地诡异。
　　尼尔背靠在墙边的书柜上，腰微弯着，一只手按着腹部，一只手扶着身后的书柜。他的脸上都是汗，表情有些扭曲，目光不规则地忽闪着，闪烁着惊慌，还有愤怒。
　　至于另外几个人，一个姿势狼狈地倒在地上，看样子正准备爬起来；另一个站在斯蒂夫旁边，扶着斯蒂夫的胳膊。
　　对于瑟凡的突然破门，里面人不约而同地都是一愣，随即各自有了不同的反应。
　　「瑟凡！瑟凡……」尼尔激动极了，跑过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瑟凡一把拽住胳膊，塞到了身后。
　　这副场景，根本不必设想，一眼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好事。
　　瑟凡瞪着斯蒂夫，竭尽全力才忍住了扑上去把这人痛揍一顿的冲动。
　　晚上他结束工作之后，在开车回住处的路上，就总觉得心神不宁。再想到尼尔人在斯帕克这儿，他越想越不放心。最后他还是调转了车头，按照当天特意记下的地址找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这会儿他看到这样一幕，并不是十分意外。但那并不代表他不愤怒。
　　他确实非常生气，他气在场的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
　　不幸中的万幸是，尼尔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害，否则，否则……他情何以堪！可恶！
　　他磨着牙，狠狠地说：「斯蒂夫先生，请你适可而止。我了解，你是想破罐子破摔，大不了大家都一身伤。那么，我就这么告诉你，我将保留对此提案的权利。希望下次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你好自为之。」
　　不等其他人缓过神来，他拽着尼尔的胳膊，转身离去。
　　斯帕克站在门口，看了看还处于狼狈状态的斯蒂夫几人。
　　其实刚开始他看到门里的场景时，也是不大高兴，——斯蒂夫竟然真的在他的地盘上乱来了，真是不识好歹！
　　不过这会儿，他的心思又转到了其他方面上。
　　他望着那两道匆匆离去的背影，表情沈了，而眼神莫可名状地深邃起来。

　　※ ※ ※ ※

　　瑟凡开着车，一路风驰电掣回到尼尔的住处。途中只字不发，脸色阴得像是马上要滴下雨水来的乌云。
　　见他这样，尼尔保持沉默，免得多说多错。他捂着肚子，那儿挨了挺重的一拳，多亏他本身体质好，受得住。不过还是很疼就是了。
　　其实受点儿疼倒无所谓，最最让他齿冷的是，那个龌龊的老男人居然对他……想起来都感到恶心无比。
　　那种事，他当然不会同意，结果对方就要来硬的。他反抗，结果就是瑟凡后来看到的那样。
　　幸亏瑟凡来得及时，否则……尼尔一想到就后怕。
　　终于到了家，瑟凡把尼尔往里一推，硬邦邦地说了句：「去洗澡。」
　　尼尔只好到卧室拿了睡衣，进浴室洗掉一身的汗渍和晦气。然后出来，他看见瑟凡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身体微蜷着，双手蒙在脸上盖住了表情，给人一种异常疲惫的感觉。
　　尼尔走到瑟凡身边坐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瑟凡？」
　　瑟凡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就像在跟什么赌气似的。
　　「对不起，瑟凡。」
　　尼尔理所当然地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歉疚地说，「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我不该去的，差点儿自作自受。对不起，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瑟凡只摇头，还是不说话，也不肯露出脸。
　　「瑟凡，求你别这样了。」
　　尼尔抱住瑟凡的肩膀，「你要是不高兴，就骂出来吧？别不理我呀，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考虑得不周到，我做得不好……」
　　「不是，不是。」瑟凡终于出声了，声音很闷，因为是从掌心里捂出来的。
　　「瑟……」
　　「我不气你，尼尔，我只是……我是害怕，一想到如果刚才我没赶去，我就怕得要死。你不明白，我总是保护不好身边的东西，越是珍惜，反而越会失去……我真是受够了，受够了……」
　　「什么？」
　　尼尔呆了一小会儿，他没看过瑟凡这么异常的状态，说的话又这么没有条理，让他毫无头绪。
　　他想了想，坐得更近了些，双臂环住瑟凡的腰，下巴搁在人肩上，柔声耳语：「你说说看吧，你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你会那样想？」
　　瑟凡沉默了半晌，才说：「你知道，我非常有小动物缘，而我本身也很喜欢小动物，以前就养过不少，可是……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他稍微放开手，让声音传达得更清晰，只是听起来，也更加地沮丧了。
　　「我尽力把它们照顾好，它们也都很喜欢我，但是到最后它们总是活不了。我记得我养过的一条小蛇，养了两个月，本来一直都很好，可那天，它不知道怎么从笼子里跑出来，躲进了烤箱里头。我母亲使用烤箱的时候没注意到，结果那小东西就在微波炉里被活活烤死。这不是特例，只是其中之一。到了我手上，那些小东西都活不了几个月，就会莫名其妙的猝死，一个比一个死得离奇古怪。」
　　「不管我再怎么试图保护，全都没用。后来我知道了，大概我注定就是没法养这些东西，所以到现在我再没有养过任何小动物……其实我也明白，这些说起来都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事儿，可是一次接一次，次次都这样，我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我觉得非常打击。我没有信心自己能够保护什么，因为不管是什么，只要一碰上我，就铁定会遭殃。有时候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天生的刽子手。」
　　说到这儿，瑟凡停下来，双手滑下去抓住了尼尔的手腕，十指紧得似钳，像要嵌到对方的血肉里面去。
　　「我怕你也会像那些小东西那样，尼尔……」
　　他无声地叹息着，眉头皱了起来，「我越是珍惜你，这种心情就越强烈。像刚才，当我看到那样一幕……尼尔，我不想看到你受半点伤害，可我怀疑自己能否做到……」
　　「你已经做到了呀。」尼尔呢喃着，亲吻着他的耳朵。
　　原来他心底一直藏着这样深的阴影……他觉得是自己不好，可事实上，每一个小生命在他手中逝去，他受到的伤害才是最大。
　　尼尔深深地为之心疼，而同时，又觉得很幸福。因为他是这么的在乎自己。
　　「你不是救了我吗？如果没有你，真难想象我现在会怎么样。」尼尔安慰道。
　　「是，我是救回了你，但这又算什么？」
　　瑟凡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没有从一开始就保护好你。」
　　「你是人，又不是神，怎么可能预知一切？不管怎么样，我现在还好好的，一根头发都没有少。其实之前经历了什么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这个结果，不是吗？」
　　瑟凡沉默了，好一阵子的沉默当中，他把尼尔的手抓起来，将指尖凑到唇边，吻了上去。
　　「不想失去你，尼尔，别离开我……」他如此轻诉着。
　　尼尔的胸口划过一道温热的刺痛，不禁深吸了几口气，「我才不想离开你呢。」他故作轻松地说，捧住瑟凡的脸颊，让人靠在自己的肩窝，「我爱你啊。」
　　瑟凡的反应似乎慢了半拍，「……再说一遍。」
　　「我爱你。」
　　「多说几遍。」
　　「我爱你，瑟凡，我爱你，很爱你……」
　　终于，瑟凡扬起脸，看进了尼尔的眼睛，也让尼尔看见了他眼中明亮的笑意。
　　「我也爱你。」他说，视线下滑到尼尔的唇上，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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