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争朝夕

　　很多时候，我长时间看着对面，脑袋枯竭。至于我的对面，可能是白炽灯凛冽的光，可能是一堵不算白的墙，可能是灰尘满布的玻璃。还可能是一个不漂亮的美女——比方说现在。
　　目前这个甜言蜜语的世界里，徘徊在及格线以上的女性都是美女，“徘徊”这个词取决于她是否化妆。而我眼前的这个，说实话，不好看，甚至可以用难看形容。鼻头过大，眼睛太小……
　　“□□青，你知道你对着镜子看了多长时间了吗？”携带着谷元声音的那阵阴风刮进我的左耳朵，之后又轻轻松松从右耳朵出去。在这个贯穿的过程中，我似乎捕捉到一些信息，她说我对着镜子……等会，我对着镜子！
　　我猛地拍掉前面那个明晃晃的东西，转身瞪着谷元。她脸上若隐若现的笑意让我觉出一丝恐怖。果然她说话了，像早就料到我心中所想那样点点头，“你确实长得是这个样子。”
　　连谷元都这么说了，说实话，我有些失落。之前她是没有资格讲我的，可自从她的身材可观起来之后，我越发自卑起来。我想我肯定和你提到过，我讨厌她。被你讨厌的人鄙视是一种很糟糕的滋味，更糟糕的是，谷元表现的好像同情我，这简直叫我发疯。
　　我枯竭的脑袋里使劲搜寻恶毒的词汇，企图拿它找回我的一些尊严。我的眼睛瞥到一旁的手机，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谷元。你妈妈给你打电话了。”
　　谷元正在一旁梳头发，听到这句话停下手里的动作，“是吗？”声音失了色。然后拿起手机，走出宿舍。
　　我在心里暗暗为自己喝彩。□□青，你真棒。然后重新拾起桌上的镜子，脑袋依旧枯竭。

　　我开心或者难过的时候，会在心里叫自己的名字，□□青，你真行。□□青，你真糟糕。此时此刻，我对自己说，□□青，你看看你自己，你真坏。□□青，你干嘛戳人家痛处……可是□□青，你做得很好。但是□□青，你为什么会讨厌谷元呢？
　　我为什么会讨厌谷元呢？我一直不想说，谷元，她其实是我的姐姐。她是我姑姑家的女儿，但是是我的亲姐姐。

　　我们长得很像——我并不是说因此她是我亲姐姐，我是说因为她是我亲姐姐，所以我们长得很像。但是很奇怪，她瘦下来之后看起来比我好看。我接着往下说，她是我亲姐姐，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长得很像，我爸妈因为想要一个男孩，所以把谷元给了我姑姑。我妈妈作了谷元十六年舅妈之后，悔不当初，想要做回她的母亲。但是谷元的妈妈，也就是我姑姑不同意——人家当然不会同意。
　　我妈妈待谷元很好，我一度认为谷元从头至尾都知道这里面的是是非非。她没有理由不知道。
　　而谷元的爸爸，也就是我姑父，他……
　　我姑父曾经是个可爱的男人。我之所以说曾经，是因为我的姑父已经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话说起来真让人觉得羞耻。我不喜欢说这样的话，如果能，我可以直接说他死了，他由一个可爱的男人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可是我必须尊重一个死者，鉴于此，我不得不肉麻兮兮地告诉你们：“我的姑父，一个可爱的男人，现在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另一方面，或许我现在不能这么说了，因为我的姑父现在另有其人。
　　我的曾经的姑父，那个可爱的男人，他叫谷杰，个头很矮，整天呵呵地笑。
　　“呵呵，小木青，变漂亮了啊。”就在我十八岁的生日上，他还这么说过。可是我今天才知道，我很丑。但是我不讨厌他不真诚的话。真的。起码他没有说过谷元漂亮。
　　谷杰总是很忙，他在一个煤矿上工作。从黑乎乎的井下上来，又钻进黑乎乎的厨房。小时候，我看着姑姑，不明白她用什么办法让谷杰这么乖。要知道，我的家里，从来都是妈妈进厨房的。
　　我从谷杰家回来，同妈妈说：“我姑父竟然做好饭端到姑姑面前。”其实我说这话之前，以为妈妈会因此埋怨爸爸的懒惰，因为她一直这样。可我没想到妈妈却把矛头对准我的姑姑，“你姑姑就是这么懒。”
　　我妈，她原来一直怨着姑姑。只是我当时并不明白，姑姑带走谷元原本是帮了她的忙的，她为什么反过来恨我姑姑呢？现在我懂了，因为我正同妈妈怨恨姑姑一样讨厌着谷元。

　　跟谷元不一样，谷杰让我欢喜。即便他时不时开我的玩笑。
　　“为什么你们嚼起东西的声音那么清脆，可是我听不到自己是这样的呢？”八岁的时候我在谷杰家度过整个暑假。
　　“因为你的牙快掉光了，你只能吃豆腐。”说着他夹过来一块豆腐。
　　我看着那豆腐犹豫了很长时间。我是不吃豆腐的，只要是跟黄豆有关的东西，我都不喜欢。
　　我敢说谷杰知道这件事，因为他正呵呵地笑，“怎么样，小木青？”
　　我看看他，最终夹起豆腐吞了下去。当然，更不可能有那种清脆的咀嚼声。
　　我长大之后才知道，你听到的自己发出的声音，都是不完整的。你永远不可能从自己那里听到诸如气泡破碎的声音。其实声音，说白了就是声带的震动而已，再顶多气流的流动，它穿梭在你脑袋上的七个孔之间。处在七窍之外，才能听到合一的声音，完整的声音。所以聆听别人比聆听自己容易。尽管如此，我不喜欢外部的声音。我还是喜欢从自己身体中发出的，哪怕只是瓮声瓮气，尽管不完整，却是纯粹的。就像谷杰给予谷元的父爱。

　　谷元小时候的成绩并不好，小学上了八年。她终于升到五年级的时候，我们讨论起来这件事。那天好像是我爷爷去世几周年，我记不太清，然后谷杰他们都在我们家。当时他刚从矿上赶回来，正乐呵呵地吃饭——他总是乐呵呵的。听到我们的聊天内容他的脸从碗里抬起来。
　　“我家谷元都上五年级了？！我以为她还在上三年级呢。”他说完我们都笑了，他自己更乐了。
　　我笑着扭头看我妈，我不知道我这个举动是否只是随意的，又或者是长时间养成的不经意的习惯。我妈也在笑，只不过我认为那是附和的笑，我觉得她肯定生气了。
　　谷杰吃了一碗之后大概没有吃饱，他的饭量很大，这跟他的工作有关系。他端着碗走进我家厨房，我妈笑着接过去，“我来吧。”
　　谷杰乐呵呵地递过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我妈把碗放进洗碗池，没有说什么照例乐呵呵地走了出去，叫我的名字，“小木青——”
　　谷杰总是喜欢叫我，然后夸我：“小木青，你变漂亮了。”
　　他叫我的时候我会飞快地跑到他身边，有时候故意撞到谷元。那时候谷元会扭过脸冲我一笑，“我爸叫你。”
　　那天我没有过去。我远远地看着他，很难过。他看见我的表情，眼睛低了一下，重新抬起来的时候又是乐呵呵的了。
　　我大概知道我在为谷杰难过。我知道我妈妈使他为难了，我也知道我妈妈那样做的原因。我们都知道。
　　我望着谷杰，心里对自己喊，□□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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