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狐

　　人说，当一个人周围所有人都说他很不好，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不好，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按着那些人的说法来表现。当他习惯这样了，周围的人会觉得他就是这样的，而且会越说越不好。时间长了，那个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人管这个，叫暗示。

　　在天狐谷时，大家都说水仙神经兮兮，我那时就总觉得她白眼球多黑眼仁少，她看我们从来都是驼着背扣着肩低着头从额前稀稀拉拉垂下来的刘海缝里贼兮兮地瞥几眼。可是她现在眸正神清地站在我面前，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不由得又想起霖灵。

　　炖鱼头的香味弥漫在小厨房里，我才恍然，赶紧回身，鱼头炖得刚好。我快手盛鱼头，想着霖灵吃饭都是要用喂的，默默把鱼头舀了出去，又想着他受了血榆树的腐蚀，现在好得不利落，就多盛了些汤，准备晾凉些再给他端过去，免得他馋还吃不着。

　　冷不丁听见身后水仙说：“所以，你懂了没？我和霖灵没有什么的。”

　　我一边给其他人盛汤一边点头道：“我懂的，方才是我不对，我以后不会乱撮合你俩的。”

　　水仙把刮了鱼鳞去了内脏的鱼身拿过来，放在案板上，一直没接茬，我有点无措，不知是不是得罪她了，只好默默地继续盛汤。

　　“你给我的信物我弄丢了。”冷不丁水仙又冒出一句，我惊得手一哆嗦，呵呵笑道：“没事没事。”想来，其实这结义结得颇不正式，不过水仙引天雷的做法我很钦佩，觉得她这个狐很仗义，我要跟她做朋友。又一想，水仙说两个女子一个比另一个漂亮，容易招事，水仙可不比我漂亮好多吗？我要不先不和她做朋友，等我长漂亮点再做。

　　“我的信物也被我自己吃了，改天我们再送一次。”

　　“啊？好……好啊，我先努力长漂亮。”

　　“嗯？”水仙诧异地看我。

　　“你比我漂亮么，这样容易出事，等我跟你一样漂亮，就不出事了。”

　　水仙脸一红，继续低头鼓捣那鱼，轻声说：“跟你做朋友，我不介意这个的。”说完，她抬头笑着看我，那个明媚啊，晃得我直眼晕，“你不像我族长。”

　　“嘿嘿嘿，好像是在夸我哈！不过水仙，我以后叫你水仙还是玉玲珑啊？你突然这样正常，我一时半会儿真不习惯。”

　　就见水仙鼻子里哼了一声，翻着白眼转过头，嗔道：“德行！就叫水仙，改名了，就是不叫玉玲珑了。”

　　看水仙翻白眼，我这叫一个舒服，从脚底板舒服到头发梢，我嬉笑着端过给霖灵的豆腐汤：“你先忙，我去给霖灵送汤。”

　　水仙叫住我问：“相思……你有多久没惦记过璃曜大人了？”

　　“啊？”我讶然，“一直都在惦记啊……”

　　“你好久没提过了。”

　　“有吗？”水仙点点头，我就补充道，“惦记这种事，是要一直放在心上的，但凡我心还跳，就会一直惦记璃曜大人。我只是没说出来，你看，我一直在惦记，璃曜大人喜欢吃鱼头炖豆腐，所以我还特地学了呢。”

　　水仙眼神复杂地看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睛进沙子没看清楚，我分明看着有点怜悯，想是她担心我空相思一场，毕竟璃曜跟我的差距实在大得难以逾越。我心里暖暖的，才相处没几天，她就这样为我着想，着实是感人。

　　我感动道：“你不用担心我的，我自然知道我同璃曜大人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我喜欢他这是我的事，我不觉得不好的。”

　　“当时你从血榆树里出来搬救兵，找不着白毛长老就要自己引天雷，你那么着急进血榆树，不是为了救璃曜大人吧。”水仙的语气很笃定。

　　“璃曜大人不需要我救的，他自己就能穿越空间出来，我急着回去是因为小霖子当时冲过去当绳子用了，他修为不高，不能跟那几位打架高手一起对付貔貅。”

　　水仙叹口气继续切鱼肉了，好像还轻轻摇摇头。

　　“怎样啊？”

　　“没事，就是八卦一下。”

　　我眯起眼睛贼兮兮地笑她：“德行！”

　　笑完，捧着碗美滋滋地跑出厨房。

　　其实，一般人这样探我八卦，我肯定就翻脸了。不过对水仙就是没有翻脸的想法，反而觉得她关心我。这一定就是朋友的不同之处了，想来也怪，不到一个月前，我还嫌她神经，现在就能这样讲心事，我觉得，甚美好！

　　心满意足地找到霖灵，乐呵呵要喂他吃豆腐，他还记挂方才我撮合他和水仙的事，喷着响鼻不肯搭理我。

　　“小霖子，给你乱撮合姻缘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

　　“哼！”

　　“小霖子，你是龙，哪能跟我计较呢？”^_^

　　“哼！”

　　“小霖子，炖豆腐好香的！”^_^#

　　“哼！”

　　“咚——嗡！”我抽了他脑袋一尾巴。

　　“……啊——”霖灵哭着张嘴。

　　“这才对嘛！”我笑着把豆腐一勺一勺舀给他，他吸溜着鼻涕，用爪子抹眼泪，吃得呼噜呼噜响。

　　喂完了霖灵，就听外边水仙喊开饭，我才知道原来他们都还没吃。霖灵懒洋洋地说吃了豆腐不用吃别的了，就睡了。我摸摸肚子，有点饿，就出去吃饭。晚饭是二黑和水仙一起准备的，二黑清空了小店里的衣服和饰品，在店中间摆了个大圆桌，布满了饭菜。

　　白毛长老终于赦免了门口罚站的一众即将成为饿殍的神仙妖魔鬼，那几个半是罚站半是挨饿，全都步履蹒跚地晃进屋里。蛇王老头给蛇姬服了药，为了她的安全，依旧把她封印在小球里，准备跟我们吃完这餐晚饭，就动身回北海。他撒着老泪一个个谢过进血榆树的几人，我就没好意思告诉他，其实他们不是进去救蛇姬的，那几个也没好意思说出来。

　　二黑对水仙的厨艺和狐品很赞叹：“啧啧，还是我们妖狐最仗义，那几个，对对，就是你们那几个只会吃不会做的，快谢谢我们水仙妹子。”

　　白毛长老自动把自己归到只会吃不会做的队伍里，捧着碗对水仙嘿嘿笑，笑得水仙脸红得快滴血了。

　　白毛长老嫌弃地看我，我赶忙把豆腐汤端过去道：“长老，我也做了的，我做了鱼头炖豆腐。您别瞧就这一样，我炖的功夫大啊！”

　　白毛长老欣慰地端过汤，嗯嗯点头：“还是我们妖狐最仗义。”

　　不仗义的厉鬼红绸、龙神谨坤、天狐璃曜、大黄、魔将延胡索、火凤二少，捧着碗羞愧地齐声道：“多谢水仙妹子做饭！”

　　水仙轰的一声，脸上开始冒烟。

　　我本来有一肚子问题，可是饭桌上吃饭最大，巴巴瞧着延胡索，见他没有对大黄不利的意思，暂且把疑问压下去。乌压压一堆人围着小圆桌，开始除了二少都颇拘谨，后来这个碰了那个胳膊，那个夹了这个菜，一来二去，就闹嚷起来。

　　几桶酒下肚，好几个红了脸开始喳喳叫唤。

　　“我说璃曜啊，真不是哥哥说你啊，你说……嗝！关键时刻你咋晕了呢？”二黑搭着璃曜的肩，抱着酒桶继续灌。

　　璃曜倒是酒品不错：“不知道，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脑子里嗡一声，我就不记事了，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回这来了。”

　　二少啪啪地拍着桌子叫：“我就说你不靠谱你还不乐意听！你摸着良心问问，咱几个连着相思那么点修为的都战到最后，哪个二缺先退出来的？啊！对了对了，你明镜姐姐挂嘴边上的就是，宁可被打死也绝不逃跑，你这跟逃跑有啥两样！”

　　我见璃曜脸憋得通红，就赶紧凑上来给二少倒酒：“哎二少，我一直都听说东海明镜公主特别能耐，你给我讲讲呗！”

　　“好！话说东海十公主明镜……嗝！那可是当世女豪杰！我风流二少这辈子，除了我娘就只佩服过一个女的，就是明镜！”二少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拿过一根筷子敲着碗边打拍子，“文能提笔写史书，武能挥剑斩妖龙！对外纵横捭阖一张樱桃小嘴说编三界五行无敌手，对内宽严相济两只纤纤玉手执掌东海龙宫没纰漏！出厅堂明媚娇艳一族帝姬，入厨房美味佳肴贤惠厨娘！”

　　我张着嘴啪啪地鼓掌，桌上其他人也跟着叫：“好！再来一段！”

　　“这回书咱们说，东海明镜公主着实是励志典范，怎么个励志典范呢？我跟你讲，嗝！”二少一抹嘴，接着道，“话说这东海龙王，媳妇多子嗣多，在龙族里常年称第一。人西海龙王，仨闺女已经乐得嘴合不拢，北海龙王到现在还没个娃，人也屁颠屁颠的，南海龙王就更没谱了，一颗龙蛋两万年还没出孩子呢。就他东海，东海！啧啧，老婆六七个，娃娃十九个，十九个啊！这明镜刚好是第十个，怎么数都是中间，得不着宠。虽说她母后是东海龙王的原配，正宫王后，但是可惜了的，这王后身子忒弱。龙族一向骁勇善战，身子弱基本跟废物可以划等号。”

　　红绸一杯酒泼过来，嗔道：“怎么说话的！身子弱怎就废物了！”

　　二少抹了把脸也不怒，继续道：“我还没说完呢，这也不是我的想法啊，这是龙族尤其是东海的规矩！扯远了，说回来，人明镜自强啊，打一会走就会打架，一会说话就会辩论。从小跟着孱弱母后还拉扯一个呆瓜弟弟，这呆瓜就是咱小霖子！不过小霖子仗义，别的不说，扯了鳞片留记号这茬子一般龙就做不到，他们宝贝鳞片着呢！我提议，咱几个，敬小霖子！”

　　几个人不管喝没喝高都举着酒杯喊：“敬小霖子！”

　　我隐隐听见屋里，霖灵打了个超大的喷嚏。

　　二少一仰脖喝了个底净，继续说：“说回来，明镜打小就要照顾弱母幼弟，所以好胜心特别强，她那些兄弟姐妹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从前老欺负她，那可是真打啊，青一块紫一块的，姑娘家家的，脸常年是花的。她也不跟龙王告状，一笔笔都记在心里，那个修为勤快啊！六千岁！六千岁就飞升了上神！话说这六千岁是个界标。”二少手指蘸着酒在桌上划了条线，，抹一把线这头道，“六千岁以前她很少赢。”又抹了一把线那头道，“六千岁以后她就没输过！甭管对妖族还是对魔族，但凡明镜挂帅，东海水族的小兵就心安，你说说，几千几万的大老爷们，站她跟前，都跟花姑娘似的！啧啧！”

　　我惊得都忘了张了多久的嘴，从前只知道明镜公主是传奇，没想到这么传奇！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也是有点酒上了头，迷迷糊糊地就跟璃曜说了心里话：“璃曜大人，你追不到明镜公主，真不是你没本事，实在是明镜公主太厉害。”

　　二少耳朵尖，听了这话晃悠悠扑过去拍璃曜肩膀，笑道：“哈哈哈！说得忒准确了！哎我说，璃曜，明镜有把你当男的看过吗？”

　　虽然喝得挺晕，我还晓得这话失了分寸，绷着脸说：“那明镜公主有把你当男的看过吗？”

　　璃曜和二少诧异地看我，我一下子脸通红，但是嘴上不服输：“你纵使要膈应璃曜大人，也不能如此说，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个道理凡人都懂，你堂堂上神怎的不晓得？”

　　饭桌上一时静默，我心道不好，冷汗刷刷往下流，面上还硬撑着。忽然一直闷头喝酒的延胡索猛一拍桌子，喊道：“说得好！干！”

　　二少也举着酒桶道：“相思你骂得好！干！”说着一桶酒咕嘟嘟地真就给干了，“你说的对！明镜压根就没把我们这几个发小当男的看，不但是我们，我跟你说，就这世上，跟明镜站一块儿还能显出男子气概的，我一只手能数清。”

　　延胡索抱着酒桶直点头：“你都不用数！压根就没有！”

　　一旁默默喝茶的大黄凉丝丝地开口：“你们魔君也包括在内？”

　　延胡索眨巴眨巴眼，还是点头：“对！魔君也是明镜公主的手下败将！两百年前，我们跟东海开战，魔君说明镜公主偷了魔族一个很重要的宝贝，誓要杀光龙族，但是明镜公主只跟我陛下谈了一盏茶的功夫，陛下就退兵了！”

　　大黄稍放下茶杯，问：“偷了宝贝？不是说东海龙王毁约吗？”

　　延胡索道：“嗯，偷宝贝就是毁约，原本是约定那个宝贝归魔族的。”

　　“什么宝贝？”

　　“我不清楚，这是只有魔君才知道的，我只大概听说，好像叫涅槃，是上古的凤凰应劫留下的一种果子。”

　　大黄默不作声，继续低头喝茶。延胡索愣愣看着大黄，手慢慢伸过去。要碰到脸的时候，二黑从一旁蹿过来，一把拉过延胡索，晃晃悠悠挂在他肩上问：“哎我说，你一魔将，为啥跑宝林这小地方来？”

　　延胡索揉揉脑袋道：“我接到北海鹥鸟国的求救，说他们国里的鹥鸟突然莫名地衰老，已经死了大半，我循着线索找来的。”

　　二黑呵呵傻笑：“你们魔族还管这个？”

　　“别的不管的，不过两百年前我们跟东海开战的时候祸及北海诸国，后来休战以后我们订了约，要帮他们重建。”延胡索说着，身子开始晃悠，“二黑兄，劳驾待会我晕过去以后把我放地上，谢谢。”

　　延胡索口齿清晰眸清目正地说完这话，一翻白眼仰头倒了下去。二黑蹲下拍拍延胡索，傻呵呵道：“真有酒品这么好的！我今儿才算见着了！”

　　我斜睨着身边满口喷吐沫星子的二少，暗赞一声，延胡索这酒品忒好了。

　　璃曜已经整个脑袋埋在胸前，二少还在一边继续埋汰他：“璃曜？璃曜？你还活着吗？不用太羞愧，这年头谁还没害怕的时候，吓晕过去这种事，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璃曜猛地一揪二少前襟，嘴角抽着，咬牙切齿地说：“二少，你焉知我就不会膈应你？”

　　二少也去揪璃曜前襟，两人扭打在一起，撞翻了好几个酒桶。红绸一脚踹过去，把他俩踹得滚了好几圈。

　　只在开饭时说了几句话的蛇王这会捧着茶碗笑呵呵对白毛长老道：“年轻真好啊！”

　　白毛长老这个身子已经泡进酒桶了，眼珠子转来转去的，笑道：“是啊是啊！”

　　我支撑不住，一仰头从凳子上栽了下去，摔得脑袋嗡嗡响，最近好像经常摔，摔了还不想起来，我趴在地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也不知他们几个到底闹到何时。

　　我还心想着，这群体力狂，从血榆树里出来才几天，伤养好了吗就醉酒……不知有没有吵到霖灵……

　　朦胧间，感到吵闹声降下去了，我身边四仰八叉地躺了几个。周围热烘烘的，忽然小凉风丝丝吹来，我感到有人从我身边走过，但是感应不到他的气息，像人类，不同于大黄的感觉。我挣扎着抬眼看，只看见黑色的衣角从我眼前划过，衣服上的纹理有些眼熟。

　　我眼皮沉得很，头也抬不起来，心想，谁啊这是？偷东西的？还好还好，二黑已经把东西都收起来了，偷我身边这帮，谅他也没有这本事。

　　我眯着眼看着，那黑衣进了里间。应该扛不动霖灵，偷不走他的。

　　我又要迷糊地睡过去，就感觉霖灵的气息一下子没了，我惊得一激灵，醒了大半，挣扎着爬起来。晃晃悠悠走进里间，就见地上趴着的霖灵不见了，通到我和水仙卧室的门大开，顺着门瞧过去，窗户大开，窗框上勾着一片蓝莹莹的鳞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