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狐

　　验证我的身份这事于我是毁天灭地，于整个天狐谷不过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小插曲，天狐谷的百年祭终于还是来了。

　　虽然洪渊和霓虹联手把我的真实身份抖了出来，但她俩也没能在选拔上胜出，只能巴巴地看着柔儿再获殊荣，这让我很欣慰。

　　百年祭当晚，我睁着干涩的眼，拈个隐身诀，趴在洞口不远的一棵大树上。族众在空地上围成一圈，里边是规模很大的一个木堆。柔儿还是选拔时的那身装扮，随着乐声翩跹起舞。她的身段多优雅啊，我痴痴看着，想象那是我在起舞。柔儿将火球凝在手中，随着辗转腾挪将火球舞得轻快灵动。柔儿操纵火的技术不算上乘，不是我吹，绝对在我之下。不过，到底她那是真正修炼出的法术，而我的却是耗损了内在红豆树妖元神的，她那才算正统。

　　“相思？嗯，红豆？”霖灵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原来他也隐了身，就在我旁边看着百年祭。

　　“还是叫相思吧，我现在还基本想不起红豆时的事。”其实是我内心还有那么一点点期待，乾坤
　　镜照错了，我真的只是相思而已。

　　“相思，我觉得柔儿没你好，你操控火的技术比她娴熟多了，舞也搭配得比她好，她的舞和火有点脱节。”

　　“不用安慰我，人家那是自己练出来的，我是自杀式的旁门左道，而且柔儿能当选，我是真心的高兴。”我想，若是我当选，她也一样会为我高兴的。

　　霖灵不再说话，我看着篝火点燃，再也提不起兴趣看其它，尤其是璃曜的表情，就现了身跳下树。正准备往洞里走，突然听见后边有人叫我。我回头，居然是水仙，她来干什么？

　　“有事？”

　　“借一步说话，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水仙表情很严肃，这让她的猥琐稍减了些。

　　我领她进了洞，礼节性地变了壶茶，倒出来却是股苦涩腥臭的味道。大概是心情影响的，我叹口气，将茶壶和茶杯扔到一边，只巴巴地坐在水仙对面等她开口。

　　水仙倒也不计较没有茶水，等我坐好了，就开口道：“相思，你知道是谁最先发现你不是狐的吗？”

　　“哦，不知道。”

　　“是柔儿，指使洪渊霓虹去告密的也是她。”水仙眼瞪得老大，说话时怒气外露，好像被当众揭开真实身份的人是她而不是我，“柔儿压根儿也没当你是朋友，她只是当你是跟班，是能体现她善心的工具。结果你这个工具居然这么不安分，想要当点火代表，所以她才把你的身份抖出来。”

　　我揉揉额角，想不通她跟我说这些是什么目的，若说挑拨离间对她好像也没啥好处啊，不过水仙这人一向傻得冒泡，又神经得可以，我只当听话本故事了。我说：“当初是柔儿鼓励我去当点火代表的，而且我自己都是照了乾坤镜才知道真相的，柔儿又怎能知晓呢？”

　　“柔儿才不会把这样好的表现机会让给别人，她比谁都想当这个代表，以前有云碧在，她一直被忽视，好不容易设计云碧退居涂山林，她才当了一届，怎可能会心甘情愿地把这个位置让出来，而且还是让给你这个一向被学堂里的同学嘲笑的木狐呢？”水仙冷笑了一声，“她鼓励你去当点火代表？不过是她想更表现自己，等着你自认不行，恭维她呢，结果你倒好，还真颠颠儿地以为她想帮你当上点火代表！”

　　我心里窜起一股怒火，柔儿是我在天狐谷唯一的狐族朋友，我怒视着水仙：“不要把所有人想得都跟你一样，柔儿才不会这样。”

　　水仙也火了，回瞪我，我心讲话，你还有脸瞪我？她本就尖细的嗓子拔高音调叫道：“什么叫想得跟我一样？她若是跟我一样就好了！你知道她一贯的做法是什么吗？我告诉你，是找一个学堂里最差的最被边缘化的，假装是人家朋友，其实是收了个跟班在身边，时不时地贬低几句来体现自己的优越感，她最喜欢人家崇拜她依赖她的感觉了，她才不会真心为你好，她只是需要时时被人仰望！”

　　我想反驳她，可细想，我在学堂里像空气一样被大家忽视时柔儿的确没做过任何事，我甩甩头，不行，不能小人之心，到一个新环境认识朋友应该是自己主动做的，怎么能全靠别人引荐帮忙呢。

　　水仙还在叫着：“你仔细想想，你刚来学堂时，大家都瞧不起你不稀得跟你说话，若那时柔儿带着你和大家一起玩，大家就算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会多少让你好过一点，你会待那么久还是空气吗？后来你因为燃火术好，负责给学堂做烤鸡，柔儿就拉着尖牙跟你一起做，还一直说尖牙是做烤鸡最好的，刻意削弱你的存在感，就是怕你出风头，大家慢慢接纳你，她就没法做大善人了。你记不记得，洪渊霓虹她们去璃曜大人洞口找你麻烦时，柔儿和尖牙只是远远站在一边看着，没有阻止，就只是看着！他们是想等你受够教训，再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现，既能给你教训，又能表现自己！还有，柔儿早就知道你不是天狐。你去宝林的小店换裙子，你只管注意裙子，就没留心过其它。你可知，那店主二黑身怀天赋异禀，能识破元神，比乾坤镜有过之而无不及。二黑早看出你不是狐族，只是他没当回事。柔儿知道你不是狐族，就故意把这个泄露给洪渊霓虹，她俩看不惯你久了，巴不得找个机会给你难堪！而且你的燃火术也好得太让她们嫉妒了，她们看你表演得那么好，才赶紧出来打断揭穿你的身份，免得你风头压过她们。”这一番话说完，水仙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大口喘着气盯着我等我回话。

　　我将她的话过了几遍，有些明白她的意思，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突然灵光一闪，惊叫道：“我去找二黑换裙子那天，跟着我的人就是你！”

　　水仙愣了一下，结结巴巴道：“你……你说什么？”

　　“去找二黑换裙子那天，我看到有人跟着我，那时只觉得身形佝偻猥琐很像霖灵，而且穿的衣服也是同他很像的蓝色，就想当然地以为是霖灵，其实那个人是你！”我抓着她水蓝色的袖子，“就是这件衣服！”

　　其实我没认出她的妖气也没看到她的脸，只是猜测，但水仙明显是个不会说谎的，我就这么一唬，她竟承认了：“我……我只是看柔儿偷偷去宝林，我猜她可能知道了什么，就跟着你过去看看！然后问了那个店主二黑，才知道你果然不是狐。”

　　我眯着眼盯着她，水仙缩了缩脖子，手神经地绞着裙子，低着头任刘海盖过眼睛，然后在发丝缝隙间不安地瞟我，这夸张的动作和眼神实在太像霖灵，我似乎明白了一些。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在我之前，被柔儿当成跟班和泛滥善心的人，就是你吧，水仙？”
　　水仙不再绞裙子，定定看着我。

　　我想的没错。在学堂时，水仙惯会一惊一乍地引别人注意，没人把她当回事，往往笑过就完了。甚至我都过得比她好，好歹我只是被当成空气，只是在进璃曜洞进得太频繁时受过一次刁难，而她简直就是学堂所有人打发无聊时光的笑话。我猜霖灵在龙族，可能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不过霖灵已经不是这种状态了，他能很自如地同我讲话，而水仙说话时总得拿腔拿调，而据我所知，越是这样越是代表她深深的不自信，当然，这些霖灵也同我讲了很多。

　　她现在来同我说这些，大概是想找同伴找认同。她也许以为，我和她一样都是被欺负的人，应该成为朋友。这我从前不是没想过，刚到学堂时，我试着和学堂里的天狐娃娃说话聊天，试过很多次，除了柔儿根本没人回应。我也注意到水仙和我差不多的处境，曾想过也许她能明白我的苦衷。但是，我一想到，也许以后几百年几千年，我都要像她那样，尖着嗓子神经兮兮地专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来吸引别人注意，而那些人只会当我是笑话，而且是不经典的笑话，笑过之后连讲给别人听都提不起兴致的那种。我便放弃了，我依然努力去融入天狐娃娃们。结果是，柔儿和尖牙是我仅有的朋友。他们没帮我融入天狐中，在别人找我麻烦时没出手帮我，我都不在乎，因为生活是自己的，麻烦要自己解决，否则那才真是天大的悲剧。我相信，柔儿也是希望我能依靠自己，才不插手帮我，只在一旁看着。

　　而现在，柔儿被水仙说成是如此不堪的伪善者，我心里酸涩得很，我不允许我的朋友被诋毁。即便水仙说的是真的，也要我自己亲自去确认，我自己来评价，我不需要不相干的人颐指气使地，以一种我是过来人的高姿态对我指示一番，其目的不过为了排解自己胸中的孤独以及收到感激和依赖。

　　“你如果早就知道柔儿是这样的，也早知道我不是狐，又真心想帮我，为何不早告诉我？你现在才来说这些，是想我感激涕零，对你感恩戴德吗？”水仙脸红了，我挺直胸膛，“那你这样跟你口中的柔儿又有什么不同吗？抱歉，我的感激太少，分不出一丁点给你。慢走，不送。”我指指洞口下逐客令。

　　水仙悻悻往外走，我看她那个样子，只觉得胸中憋闷，嘴不受控制地说了一番话：“水仙，我想抬头挺胸地生活，也许朋友不多，但一定要真心为我好，我也全心全意为他们好，我不依赖谁，不是谁的跟班，不用做什么引起谁的注意。”璃曜除外。

　　我不知道怎么把心里所想的用简单明了的话说明白，觉得那些话也算说出了心声，但又觉得不够清楚。想补充，却不知说什么，叹口气，坐回白毛长老身边。

　　白毛长老还是睡得跟假死一个状态，我不知能做什么，只好把他身边弄乱的干草铺平整。霖灵不知什么时候蹲在我身旁，乌溜溜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我，直看得我狐毛倒竖。

　　“干嘛？发情了？”

　　“去！我只是觉得亲切，你说了跟明镜姐一样的话。”

　　“啊？哪句？”我居然有女王的潜质？

　　霖灵没回答我的话，只是把脑袋搁在我的肩头，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我感到肩头越来越沉，小伙感情是睡着了把我当枕头啊！我一尾巴抽在霖灵脑袋上，粗声粗气地说：“自己滚去干草上谁啦！”说着肩膀一滑，霖灵整个身子扎进干草堆。

　　他探出脑袋，眼里包了一泡眼泪：“欺负龙，不跟你玩了！”

　　“不玩拉倒！哎，你可千万别找我玩！谁找谁小狗！”

　　“……”霖灵拈个变形诀，一下变成了只蓝毛狗，哈着舌头叫了两声，“汪汪！”

　　我一口老血咯在喉咙里，出洞透气。

　　出洞就见柔儿正往这边走，现在看着她就想起水仙的话，心里疙疙瘩瘩的。朝她干笑了两声说：“方才水仙来过，她说了些很奇怪的话，她居然说你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没有惊讶，没有疑问，没有解释，柔儿只是嗤笑了一声说：“知道你真实身份的是洪渊和霓虹，你若觉得水仙说的话可信我也没办法。”说完就走了，我傻愣在原地。

　　水仙说的……竟然是真的。

　　这是我的第二场灾难，我塌了一半的天又掉下来半边。

　　我冲回洞里，扑进霖灵怀里，霖灵变成的狗个头比较小，和我差不多，我抱着他的腰狠命把脑袋扎进他的一团蓝毛里，直扎得霖灵大叫：“别顶了……喘不过气了……”

　　为了从我的手臂里挣脱出来，霖灵变回了人形，我的手不够环绕他一圈，他大口呼了口气，肚子把我顶起又落下。

　　“小霖子，水仙说的是真的……居然是真的……”

　　“啊，不奇怪啊，我老早就不喜欢柔儿。”

　　“你也早知道？”

　　“啊，我不知道，我看人很不准的，不过明镜姐要我尽量往好的方面看，所以我看大多数人都很好，曜哥说，我说好的人不一定是好人，但我不说好的人一定是混蛋。”霖灵一边说一边拍我的后背。

　　“太突然了……”

　　“不突然，只是你从来没注意过。”

　　“……我没注意的事实在太多了，这阵子只一心在百年祭上，之前只一心在融入天狐娃娃上。其实，我也根本没为柔儿做过什么，我们俩……都不是合格的朋友。”

　　“嗯，这么说也对。”

　　沉默了一会，霖灵突然说：“相思，我现在是出于朋友道义安慰你，你可千万别乱想哦，我不能娶你的。”

　　“……我对白毛长老的后背发誓，我若嫁给你必遭五雷轰顶轰成渣！”

　　第二天一早，长老终于醒了，可惜他没来得及好好跟我们打个招呼，就被璃曜找走了。

　　璃曜要霖灵和我留在洞里，我们不知怎么回事。施法术也完全不行，洞外布了结界。

　　等了一天，晚上长老终于回来了。

　　我俩凑过去问：“长老，何事？”

　　“哦，乾坤镜和转元丹丢了。”

　　“啥！那知道谁偷的吗？”( ⊙ o ⊙)

　　“哦，不知道，只知道疑犯。”

　　“谁？”

　　“相思。”╮(╯▽╰)╭“有人看见相思进出过璃曜的洞，璃曜也承认带相思进过藏宝洞。”

　　我心里一沉：“璃曜大人认为是我偷的？”

　　“哦，没有，璃曜说你从洞里出去后就没回来。不过，那些家伙总要吵吵，说相思既不是天狐族，又有嫌疑偷族宝，一定要关起来，璃曜担保都没用。你说，不用脑子想都知道，相思乖女你要那两个劳什子有什么用？再说若真是你偷的，你还大咧咧留在我这儿一觉睡到大天亮，口水都横流满脸？不过我看不拿出点东西，那些家伙肯定要聒噪好一阵子，就拿我两万年修为重新炼了一颗转元丹。反正他们也是想要有转元丹镇族，乾坤镜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璃曜也说，要自己负责找乾坤镜。”长老说完这一大长串，打了个哈欠。

　　长老为了我牺牲了两万年修为？我热泪盈眶，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道：“长老，你太乱来了，这样你怎么吃得消？你看你累得，才睡了那么久又困了。”

　　“哦，不是啊，两万年，不过是个零头，没了就没了，我困是因为听他们吵架太烦，尤其是一群天狐小丫头，小霖子说的那叫啥？群雌粥粥！果然不是瞎说的！”

　　“……”

　　白毛长老把干草堆铺好，和衣一滚又躺了上去。

　　我坐在他身边，犹豫怎么开口。

　　白毛长老翻过身，坐起，难得地严肃道：“相思乖女，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担心再不说就说不出口，一咬牙说道：“长老，我想离开天狐谷。”

　　“嗯，去哪？”

　　“啊？”我没想到长老是这个反应，一时有点愣，其实我也没想好去哪，只是觉得不想待在天狐谷，一天一刻也不想待了，“我想去找我两百年前送出去的另四颗红豆，我在璃曜大人那里收回了一颗，那里边有我一部分记忆，我想找到其余的把过去的全想起来，我总觉得我有重要的事要做。”这念头是突然冒出来的，我想，就和“相思”这个名字一样，我突然想到的也许就是冥冥中最应该做的。

　　“嗯，好，去吧，若碰到危险，千万别报我名字。”

　　“啊？长老？”

　　“你报我的名字就凶多吉少了……”长老居然小脸一红，颇娇羞地说，“当年在外边惹了不少孽债没还呢，嘿嘿，一把年纪了说出来真不好意思。”

　　“长老！又不是桃花债，你有啥不好意思的！”(#‵′)

　　霖灵这时插了进来：“长老，你竟然不阻止？”

　　“不阻止不阻止，我很开明的，小娃子到了一定年纪都要嚷着出去闯的，这样颇好颇好！刚好我
　　最近要冬眠，省得闹我。”

　　“……长老，你要冬眠的吗？”

　　“嗯，前两天跟蛇族老友打架，他非说他打不过我是因为我不需要冬眠，比他多了整整几万个冬天可以修炼，所以我要证明他是错的，现在开始我冬眠，他不冬眠，一万年之后我们再战！”

　　我看了一眼霖灵：“小霖子，你说那个蛇族老友，会不会因为一万年睡眠不足而活活困死？”

　　“难说，没准是白毛长老先睡死。”

　　我抽了他一尾巴，躺下睡了。

　　我的离别太过仓促，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甚至都没有多少清楚的回忆，这样也好，走就走得痛快。

　　第二天一早，我拿上白毛长老给我变的大外套一到九号，身上穿着十号，这是我全部家当。翻了翻，发现白毛长老以前变的那套不知样式的裙子还在，就也带上了。背一个和我身子一般大的大包裹，我颇豪迈地出了天狐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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