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飞

　　天气真冷啊！苏明玉翻了一页书，又往窗外看去，前院仍然没有声息，她的贴身丫环芷静便说：“夫人，奴婢去看看。”苏明玉也没拒绝，只是让她多添件衣服，别受了寒，芷静想了想，还是穿上苏明玉刚刚赐的兔裘，柔软的皮毛，细致的作工，暖和而不显得臃肿。

　　到了前院，只看到老爷房里的蓁儿，蓁儿许是刚醒，迷糊而不耐烦的样子，芷静便问：“老爷回府了吗？”

　　蓁儿上下打量芷静，道：“倒是难得夫人房里的人过来。”

　　“我们夫人找老爷有急事。”

　　“这府里哪个院子找老爷不是有急事？”说归说，对这个宽厚仁慈的主母，蓁儿更多是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要早顾着老爷点，也不至于有今天不是？芷静抿着唇，虽然她不知道夫人有什么事，但她确信和二房三房的原因必是不一样的，夫人才不需要争宠。

　　“说你还委屈了。”蓁儿向右侧的房间指了指。“你进去坐一会儿，老爷回府我自去和你说。”

　　芷静行礼道了声谢，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更夫敲了两声，蓁儿呼了口气，看着气凝成烟，怔忡着。前方隐隐有了动静，灯光像潜伏的龙一般越来越近。那头，芷静已经出来了，又向她道了声谢便往夫人院里去，看样子，夏府是要变了，就不知道是变好还是变坏。

　　还没等芷静进去，就看到夫人从房里走出来，脸色憔悴，眼中泛着血丝，本是疲累不堪的样子，却诡异地充满着活力，芷静隐隐有些不安。两人到了凌云院，小厮已经把夏老爷搬到了床上，他刚及弱冠，号称盛华最年轻的状元爷，生得又是剑眉星目，风流潇洒的模样。便是醉起来不过一摊烂泥，外面的人看了也只会说是狂傲不羁，哪个才子没有个红颜知己？哪个读书人没点怪毛病？

　　苏明玉无奈摇了摇头，让下人准备解酒汤。却见那醉鬼还在念着什么春花秋月，冷不防又抓住苏明玉的手，苏明玉用力一抽，想不到他醉归醉，力气却不小，愣是没抽回来，又听他说：“小秋香，你的手真滑，来，明月继续唱，红玉去弹琴，王兄，我们不醉不归。”

　　“你放手。”

　　“哟，这声音真是宛如黄莺出谷，又是宜嗔宜喜的脸，真乃尤物！”他眯着眼睛打量她，冷不防手一放，又长喝了一声，苏明玉被他吓了一跳。

　　“崔妈妈，这样的尤物你也藏着，爷有钱！”

　　苏明玉费了老大的劲才能抑制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就这东西，竟然拖了她三年青春！

　　蓁儿拿了解酒汤上来，双手递给苏明玉。似乎从一年前开始，这任务便不是她的，但是苏明玉想着，这许是最后一次，也算尽了夏夫人的职责，便端着汤坐在床榻上。想不到那醉鬼大手一挥，汤全洒在她的狐皮大衣上了，白色的狐毛大衣上一大片污渍，惨不忍睹。

　　“蓁儿，给我打一盆冷水。”苏明玉道。

　　蓁儿遵了命，到外面打冷水，苏明玉从袖袋取出一方东西，又仔细摩挲着。待蓁儿回来，又吩咐她交代下面的人去休息，只说她会侍候老爷，下面的人都喜不自胜。终于，房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苏明玉将水端起来，往夏展鸿脸上一泼。冬天的井水令人蚀心刺骨的冰凉，夏展鸿冷不防打了个冷战，刚想骂人猛瞪眼一看，不是他夫人又是谁？一时还以为是做梦，他那温柔娴淑的足以作为贤妻良母典范的夫人？

　　“你酒醒了的话，我们谈谈。”苏明玉说。

　　夏展鸿迷瞪瞪爬起来，找毛巾擦脸，应道：“这样能不醒吗？”

　　苏明玉幽幽叹了口气，昏黄的烛光，两个人对面而坐，竟不像夫妻，室内的气氛也因她的那声叹气而陷入凝滞的状态，夏展鸿干笑道：“有什么事竟急得你三更半夜过来？大冷天的。”

　　“夏大人太忙了，不到这个时候，还见不着你。”苏明玉将手中的东西展开，夏展鸿探过头去看。

　　和离书？对他来说条件太好的和离书，把和离的原因都推到女方身上，至于财产，她只要回当年的嫁妆，苏明玉嫁入夏家的时候，夏展鸿还是一钱不明的穷小子，就连自幼订亲的世交都急着毁婚，一晃几年过去，夏展鸿中状元，当一方父母官，现在的身家不说多，比起苏家的嫁状翻上十番是绰绰有余的。

　　“夫人才貌兼备，持家有道，何必贬低自己？”夏展鸿道。

　　“这些都是我的事，夏大人只要在和离书上签字就行了。”

　　夏展鸿将和离书往桌上一扔，恶狠狠地说：“苏明玉，你以为和离就这么简单吗？特别是你将错误全推到自己身上，听说过人言可畏吗？就算你不在乎，那岳父岳母呢？他们要怎么做人？”

　　“这些都和你没关系。”

　　“那我总得了解为什么要和离吧？”

　　“真正的原因是……”苏明玉一笑，她是个美人，笑起来一双桃花目水意滟潋，风情万种。“我看上了一个男人，我私以为，这个原因比上面全部的加起来还不堪。如果你不签和离书，我怕我控制不住真做了什么，到时候我脸上过不去，你脸上过不去，我父母脸上更过不去。”

　　夏展鸿风流归风流，却一点也不愿意失去这位夫人。苏明玉嫁入夏家是夏展鸿迄今也许是这辈子最黑暗的时期，当年江南贪墨案所涉官员不知凡几，夏展鸿的父亲也在其列，好在并不是主犯，但到底也够受的，官位没了家抄了，只会写诗逗鸟的官家公子不得已上街头卖字画，换取一家人的生活费和父亲的医药费。这也就算了，与夏家几代交好的严家也翻脸不认人，转个身就把已娉夏家之女许了人。

　　那严家姑娘夏展鸿到现在还有印象，从小就比别人家的闺女出挑，性格也好，按夏夫人的话来说，一看就是个有福气，能帮夫的。夏展鸿虽然也喜欢她，但也没有到非她不可的程度，就是严家这种做法太伤人了，大大的挫伤了夏展鸿的自尊心，后来，严小姐托小厮约他慈恩寺一叙。

　　当时是深秋，漫天飘舞的黄叶，一阵阵瑟瑟吹着的风。

　　慈恩寺作为盛华最古老的寺庙深受文人的推崇，夏展鸿站在历代文人术士留下的石刻前面，心中充满着一飞冲天的热望，夏家不会就这样完了，他能铸就夏家的辉煌，比之前更甚的辉煌，那些人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短视而懊悔。

　　“夏哥哥。”他回过头，远方是湛蓝的天，由远而近，古朴庄严的佛寺，银杏树上欲坠不坠的叶子，而后，便是离他一臂之遥的少女，朱唇粉腮，目光有欲言未尽之意，着一身粉色长襦，恰有风吹过，长襦迎风而舞，似是杏花春雨里走出来一般，直到此时，那些遥远的回忆像脱了缰的野马一般奔驰而来。

　　在江南的夏宅，母亲将一个一岁多的女娃抱到他面前对他说：“展鸿，这是你未来的娘子，你要好好照顾她。”他尴尬地避开了，大人都取笑他，他不好意思和她亲近，但在没人看着的时候，也忍不住去看她，雪白的肌肤，胖嘟嘟的脸蛋，大而黑的眼睛，很乖的孩子，不认生，谁抱都要，大人没时间理她的时候，她玩自己的手趾头都能玩得咯咯笑。

　　慢慢长大，小胖墩的身段扒高了，倒有些小美人的模样，韩骏对他说：“严诗语长大了肯定会长得很好看！她长得像严伯母，严伯母就长得很好看！”小美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软，老是被欺负，有一次，他接到消息赶过去，正好看到严诗语在一边哭，另一边，一个胖妞和三个男孩子打成一团，他把他们拉开，又把那几个男孩训了一顿，从此，小美人便把他当成了神。

　　后来，她的父亲升迁进京，她还时常写信给他，什么师父教的功课不懂，交了什么新朋友，去了什么新地方，他也会将自己的得意之作与她分享，她又会回信点评一二，不多，却总能让他的心熨贴无比，从那时候起，她在他心目中不仅仅是未来的娘子，更是他的知己。

　　“夏哥哥，我不会嫁给钟至宁。”她看着他，一双横波目脉脉含情。她向他倾诉这段时间的经历，明确表示自己以父亲的这种行为为耻，最后，她甚至表示，如果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她情愿做夏家鬼，也不愿做钟家人。她的手中握着夏家定亲时的信物钗头凤，握得紧紧的，手指都泛着白。夏展鸿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指慢慢松开，将钗头凤拿回自己手里，她怅然若失，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你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夏展鸿说。“我会进京赴考，待我金榜题名再上严家提亲，诗语，我不会辱没了你。”

　　“但是……”她痛哭失声。“如果赶不及怎么办？钟家一直在催我爹，虽然我爹有点势利，但是若不是钟家步步紧逼，他也不会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毕竟，他对你也很赞许。”

　　寒风中，她纤细的身子瑟瑟发抖，他终于忍不住将她圈在环里，低声对她说：“诗语，从现在开始忘记夏家的婚约，我知道你的心，你的好。只要你我都活着，我们来日方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