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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叶蔓常春
董韶之对蔓青态度的改变似乎就从书房那件事开始。在蔓青面前,他变得多话起来,至少不如之前那样沉默。例如餐桌上,一向谨严少语只顾自己低头吃食物的他偶尔也会放下餐具,听蔓青和三叔聊一些北平和上海的奇闻旧事,虽然那通常只是蔓青和三叔之间的对话,但他也会将眼睛驻足在两人身上片刻,待蔓青感觉到视线并且回望过去时,他又会游移开,继续做自己的事,仿佛不曾过心。
“那剃头师傅可有意思了,嘴里说着别动,别动,自己手一抖,就把人家左半边的发多剃了一块,就缺那块是少了头发的。”这一天,就如同往常那般,晚餐后,蔓青和三叔坐在皮质的沙发上,三叔坐在蔓青的对面,一边悠闲自若地抿茶,一边笑着听蔓青说她在北平发生的细碎小故事,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那这剃头师傅可谓是手艺不精。”三叔接住话,随即身体向前倾,伸出手拨了拨蔓青的黑色中长发说道,“真应该带你去理发,让你领教一回上海剃头师傅的功夫。”闻言蔓青顿了顿,才嘀咕道,“我才不要呢,万一也像那人一样,岂不是都没脸出去见人了。”这话引得三叔轻笑几声,吴妈端着水果盘子经过厅堂正好听到,忍不住就叫嚷,“就算失手剃错了,没有头发也好看,人长得水灵怎么着都好。”蔓青被吴妈这么一说,整张脸都红透了,恨不能钻入这木地板缝里。
三叔将瓷制茶杯搁置在面前的长型矮桌上,看了看厅堂拐角处那默默发着声响的钟摆,站起身,“好了,今天也晚了,蔓青你回房间吧,记得要将被子盖到肩部,别再踢被子。”蔓青在灯下的面孔透着淡淡的胭脂色,知道三叔完全将她当小孩子了,前一阵子,她因为蹬掉被子,以至于着凉生了寒热,所以现在三叔每天晚上都要提醒她盖被子的事。她和三叔之间,每一句话都自然到好似本该如此,如同他们早就是一家人,三叔叫她名字时的语调,言谈间流露出的关心,让她闭上眼睛都觉得温馨。
踏着带着些轻快的脚步上了旋转式的楼梯,到自己房间门前却愕然发现房间的门半掩,昏黄的灯光泄出,在地板上投射成一束光。她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了进去。屋里果然有人,而且是她不曾想到过会出现在这的人。董韶之背着她站在落地窗前,正一瞬不瞬注视着放在木架上的那株植物。蔓青站在门边,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进还是退,两只脚并在一起,踌躇不前。
和三叔完全不同,与董韶之的相处怎么都不自然,虽然每天都能碰见,距离如此之近,可却一直存着一种违和感,不亲不疏。
他那日说整个董家都是她的,那语调至今蔓青都不曾忘,她在他眼前永远是小心翼翼,生怕逾越了一个外人的分寸。十三岁的她早已懂得看人眼色,人情世故。
“你喜欢这盆植物?”他站在远处,用手拨弄绿色的嫩叶,“我记得这小家伙在西边的阳台上晒着,很久没人理过它了,本以为肯定会枯死的,没想到,你竟让它活了过来。”蔓青手心有一层薄汗,这是她来到董家他同她说过的最长的话,更让她没想到,那样散漫自傲的人,竟也会对她养的植物感兴趣。
蔓青确实第一眼就喜欢这株植物,那不忍萎焉的模样,实在让人泛起怜惜的心情,无法对它弃之不顾,尽管她到现在都不知这片小小的嫩绿唤作什么。“花叶蔓常春。”似是在回答她心里疑问似的,董韶之自顾自说道,“它一年四季都一样绿,不管是热还是冷都奈何不了它。”他终于侧过脸眼睛对上蔓青的,“你的名字倒是与它很是符合。”蔓青渐渐走过去,不由得笑了一下。不仅仅是名字,连性情都是像呢,和自己一样不肯被埋没,也不甘心委屈,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植株。“围城记你看完了?”董韶之将手收回,眼睛凝在床上躺着的那本书上。
“嗯。”蔓青听闻他提起围城记,想着真是一本好书,好几夜就着床头墙上的灯就这么读着入了迷。董韶之走过去,拿起书翻了几页,随后唇角不期然勾上一个细微的弧度,“你还真是会做批注。”蔓青顿时地下头,只觉得自己没脸没皮的,就在别人的书上勾勾画画,也怪自己,太喜欢这本书,这个故事。
“你的字倒是好看。”董韶之扫过一眼她写的批注,就合上书,将它夹在腋下,随即缓缓开口,“巧了,我正好要写一副字帖夹在书中,你就替我写好了。”蔓青一怔,实在跟不上他的思维,“现在?”他点点头,“现在。”蔓青点头,转身往床边的书桌走去。找了一张空白的纸,执起钢笔就问,“你来说,我来写。”董韶之说道,“用毛笔。”
蔓青看了一眼手中那只钢笔,随即搁置下来,在灯下用毛笔小心沾了墨,身后传来董韶之与平日不同带着磁性的嗓门,“蔓蔓常春照月明,云过月终事无痕,徒留晚风。”蔓青一笔一划在纸上勾勒完,心却因这句字帖而莫名难受起来。太悲凉的一句话,似乎映照着一个人对一样事物求而不得。董韶之怎么会脱口而出这番感慨来?她不解,回头,却发现他怔怔凝视着她手上的字,脸上是蔓青看不懂的伤感。他走上前将纸放在灯光下独自念了两遍,纸上的墨汁还没干,隐隐透出香气。蔓青就这么坐在椅上,见他将字帖收好,终是忍不住开口,“是不是除了我,还有别人喜欢这花叶蔓常春?”她的话让他的背影僵了一瞬,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我娘生前最喜欢的,就是花叶蔓常春。”
他收住话尾,整个人都有些讶然,似乎不相信自己轻松就这么对蔓青说出来了一般。蔓青心口一震,直觉地说了“对不起。”转念却觉得这三个字突兀不已,她张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硬生生憋在那里,房间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尴尬难解的气氛。
“你早点休息吧。”半饷,是董韶之打破了这一室的沉默。蔓青见他带上门,脚步逐渐远离,顿时从头到脚都松懈了。暗色笼罩了整个夜幕,蔓青躺在床上,睁着双眼却半分睡意也无存。董家的秘密,董韶之的秘密,甚至连三叔她都觉得有秘密,如此富贵的宅子里,藏着的,掖着的,她可能永远都看不懂,她也不想懂,眼前浮现出另一张脸,弯月般的眼睛,翘着嘴角低声浅笑唤她,“小青草。”蔓青望向落地窗,银月的光漫过玻璃影射在地面,一室华光,却照不出她双眼里泛阔的落寞,这一夜伴着她的是那株静静垂贴着的花叶蔓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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